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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去他的長恨歌

來源: 北溟魚 作者: 北溟魚 白居易:去他的長恨歌

天下人知道白居易,都因為《長恨歌》。他倒霉了,做江州司馬,有一半時間住在廬山上。按規矩,守官離開治所,都要請假報備按期歸來,白居易屢屢超期,別人也不敢管他——白居易的詩名天下皆知,哪怕在貶謫的路上,也有少年背誦《長恨歌》。

他當然為此自豪——他說一篇《長恨歌》就寫盡了愛情。但這也讓他憤恨。天下人愛他,也是一種誤解。他們以為《長恨歌》就是白居易的巔峰,誰知道那不過是他隨手寫來玩的筆墨遊戲。他捧出赤誠智慧勇氣,就落到江州司馬的境地。沒有與他經歷過一樣沉重的負擔,一樣的努力,一樣被權力輕佻地捧到天上又隨意撒手跌進泥里,誰又能說了解他?但他也忍不住想,百千年後,還會有人知道我的故事,愛我所珍視的那部分我嗎?

1

白居易的母親是個瘋子。時人說是「心疾」,大約是現在說的「精神分裂」。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有人說是因為「悍妒」。後來人提到白居易,多少要說一句,他母親是個瘋子。還要補一句,白居易的父親是他母親的親舅舅,這是門近親亂倫的婚姻,好像要為她的疾病在不合禮法的婚姻里找到根源。但白居易自己是不提的。相反,他牢牢記得、反覆回憶母親多多少少曾經展現過的慈愛,其他的那些,就不說了。

但貧窮和疾病是世上最掩藏不住的兩樣東西。白居易二十三歲的時候,父親在襄州別駕任上去世,跟著父親留在襄陽的一家人立刻失去了經濟來源。白居易帶著一家老小又搬回渭南下邽依靠太祖父的族人。寄人籬下。

母親有病,但也有清醒的時候,清醒過來便擔憂幾個孩子的衣食,病卻更重了。白居易只好專門去浮梁,向已經做了浮梁主簿的長兄要錢,跑了兩千五百里,討到的錢卻不多,很快,長兄就打發他帶著勻來的一點米回家。從浮梁到洛陽走水路,換船補給的時候,借住在江邊山下的小旅店。

山裡長夜綿綿,熄了燈,雷霆風雨就格外清晰,白居易一個人坐在黑暗裡,擔心母親,擔心弟弟,擔心一家人的生計。他寫了一篇《傷遠行賦》,講到貧病交加的家裡,斟酌反覆,只說,我出門這麼久了,母親一定日夜擔心我吧。

在白居易以後的人生里,「貧窮感」一直如影隨形。他是十六歲就寫出「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天才少年,自然要儘力營造一個文人蕭散自在、淡泊名利的自我形象,但另一方面,每一天,他都在焦慮「養家糊口」。

人生有累,哪怕吃著肉,也常常覺得飢餓。他後來做官,第一份工是校書郎。剛上班,他就夜裡失眠——「薄俸未及親,別家已經時」憂慮自己在京城瞎忙,既賺不到多少錢,也不能在母親身邊晨昏供奉,工資漲幅跟不上母親的衰老。他寫信給弟弟,擔憂兩個未嫁的妹妹沒有嫁妝怎麼辦?

他後來做天子近官「拾遺」的時候,唐憲宗問他接下來想做什麼官——一個「要什麼有什麼」的機會。但是他眼盯著那點工資,老實浪費掉了。他說,我家裡窮,工資少,還有老母親要奉養。我看「京兆府判司」很好,錢多離家近。皇帝於是給他做了戶曹掾。他激動地專門寫了一首詩,說新工作一年工資四五萬,又可以早晚照顧母親,人生啊,除了衣食無憂,不飢不寒,還有什麼好奢求的?

他自己辛苦計較量入為出,但別人家「行馬護朱欄」「筠粉撲琅玕」的高門大戶,就坐在城裡最顯赫的地段,每天嘲笑著他的疲於奔命。他忍不住眼熱,吞著口水酸溜溜地寫,這大多是將相高官的別院,這些人豪宅太多,房子建起來,恐怕只看過圖紙,來也沒來過。

但貞元十五年,客居洛陽的二十八歲「大齡無業青年」白居易甚至還沒資格擔心他的工資和房子。他需要先考上一個官,到長安去。但做官,是一條千軍萬馬爭過而常有偉大詩人掉下去的獨木橋。

2

傳說里白居易第一次來長安,向著作郎顧況投稿。顧況聽說面前的少年叫「居易」,笑了笑說道,居易呀,長安米貴,長安居,大不易呢!

白居易決定去考最難的那科——進士。長安城裡最多這樣穿著白麻衣的考生,他們走在一起就像一片一片的雲,熙熙攘攘來了,沒多久就分散寥落沒有蹤跡。

唐代考試分為「常科」與「制科」。「常科」年年有,考的人最多,其中又分為「進士」與「明經」兩科。「明經」只考經典背誦記憶,但當時人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這一科的考生常作為「庸碌無能之人」,被人鄙視。「進士科」常常兩三千人應考只取二十人左右。進士科考卷不糊名,考試前考生還可以帶著自己的詩捲去考官和考官的朋友們家裡自我推銷。在這二十人里還得去掉這些「聲名顯赫」的「紅人」,更不剩幾個名額。

後世最顯赫的唐代詩人中有許多屢屢考不上的「學渣」:傳說李商隱不屈不撓考了十年,考到後來,不能中選的怨恨讓他咬牙切齒寫詩罵考官——「鸞皇期一舉,燕雀不相饒」,最後,還是他的好朋友令狐綯替他在主考官那兒說了好話,才考中。富家子陳子昂剛到京城默默無名,便花百萬錢買了當世最貴的胡琴在眾人面前砸爛了,再散發詩稿,人人便都知道有個「砸琴營銷」的陳子昂。

白居易的家世背景不能為他鋪路,又沒有飛黃騰達的朋友,為了考中,只能拚命。他白天研讀賦,晚上研讀儒家經書,以研讀詩歌作為休息,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以至於口舌成瘡,手肘成胝,看東西眼睛裡點點都是飛蠅。二十七歲的白居易無意間照照鏡子,看見的是滿頭白髮和臉上的皺紋。

僅僅進士及第,並不能得到一份工作。還需要守選三年,才有資格參加吏部的常調銓選,有做官的可能。哪怕運氣好,被吏部選上了,也都是州府參軍或偏遠州縣的縣尉。家裡兄弟四人,長兄遠在浮梁,生病的母親,一個快要應考的弟弟,另有兩個待嫁的妹妹都要靠他來撫養。為了靠近長安,替母親治病,給弟弟鋪路,他需要一個留在京城的位置。

只能去參加更多的考試。作為已經考上,還在守選期間的「前進士」白居易,得到一個參加吏部主持的「科目選」——「書判拔萃」的機會。

「書判拔萃」與「博學宏詞」一樣,是當時最受歡迎的兩項得官捷徑:先中了進士,再去參加「書判拔萃」考試,考上就會被授予校書郎、正字,或者是鄰近首都的縣尉。都是在名聲好、前景佳的清要官位,又能留下一個博學有才能的名聲,將來要陞官的時候便有大幾率被舉薦為拾遺,監察御史等與皇帝親近的位置。

比起操心家計,白居易大概更喜歡考試。「書判拔萃」考解決糾紛的判詞。白居易為自己準備了百來道模擬題,比如說:

乙女許配給了丁男,彩禮已經接了,但是乙後悔,丁憤而告官,乙辯稱,可是都沒有立婚書呢!

甲的老婆在婆婆面前罵狗,甲很生氣,把老婆休了。老婆也很生氣,認為沒犯「七出」,怎能單方面離婚?甲辯稱,這是不敬!

……

這些後來成了在考生中廣泛傳播的「百道判」。

在三十二歲這年,白居易終於如願做了秘書省校書郎。

元和元年,四年校書郎任滿,白居易不願意賦閑等待吏部再次考核,擠進了「才識兼茂,明於體用」考試。考上了,便能立刻授官。

為了省錢,賦閑時的白居易連房租也不想付。他與同樣校書郎任滿,也要參加制科考試的元稹一拍即合,都搬進了華陽觀,結伴溫書。這下,連筆墨紙硯的文具錢都有人分攤了。

制科考「策論」。白居易再次展示了他在考試方面的天賦,整理出了一套《策林》,分析「策對」的每一個部分,還有「參考答案」,在考生中暢銷一時。甚至後來皇帝下制詔,也用了白居易的「參考答案」。

如果白居易一輩子只需要考試,他一定過得很開心。但考試只是一道帷幕,他以勤奮和才智用力把大幕拉開,滿以為會被鮮花掌聲淹沒,沒想到人生最真實的崎嶇黑暗才開始一點點展現在他眼前。

3

輝煌的唐代長安城在清晨五點依然保持著她一貫壯麗的面貌。

一條橫貫南北的朱雀大街把城市分為東西兩個部分。屬於皇族的宮殿與官衙,以及圍繞著他們的高官顯貴佔據著城市的中心與東北部高檔社區。

城中心的鼓樓掌握著城市的生息。每到日落鼓響八百聲,在鼓聲停止前,城裡被分割成方塊的一百多個居住區關門歇業,行人回家,再不許有人在街上行走。直到第二天五更天剛破曉的時候,宮內的「曉鼓」響起,坊門才能開啟。

在年輕的下級官員白居易眼裡,隱沒在暗昧夜色中那些象徵帝國氣派的寬闊道路,面目並不親切。白居易總是在整個城市熟睡的黑暗裡,穿戴整齊,悄悄打開坊門,騎著馬向北邊宮城出發。他要在宮內「曉鼓」聲響前,到達城市北邊的宮城,等著黎明時皇宮城門打開,朝拜君主。

長安城北高南低,從白居易家裡進宮,十里北行。在冬天,北風呼嘯,上坡路滑,照路的蠟燭半路就被狂風吹滅,耳朵被呲出凍瘡。哪怕到了宮城門外,宰相們可以去太僕寺車坊暖和暖和,白居易卻還需要在毫無遮擋的風雪中等著開門,一邊盤算著向君主「賀雪」的句子。等到宮門打開時,等著讚美這場雪的白居易卻已經是「須鬢凍生冰,衣裳冷如水」。

白居易在長安住了十多年,搬了五六次家。從長樂里,宣平里,到昭國里,新昌里,卻越搬越往南,做校書郎時租的第一套房在長樂里,反而是他住過離上班最近的一個地方。

但年輕的白居易對未來有一種火熱的信心。

白居易考上「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的這一年,也是唐憲宗李純登基的第一年。這一年,王叔文、劉禹錫「永貞革新」失敗,朝廷里當權的高官大多在這次與宦官的權力鬥爭中失敗,被趕了出去。憲宗需要一些年輕新鮮,對他忠誠不二的面孔。

他看見了白居易的詩。一個光明的未來就這樣掉到了白居易頭上:他先去做了京畿周至縣的縣尉,沒過幾個月就被借調入朝中做了集賢校理。元和二年,白居易以縣尉成為翰林學士,為皇帝起草詔令,做機要秘書。

隔三差五,皇帝就邀請他參加宴會,他以「內相」的親密姿態坐在皇帝身邊,百官之上。至於宮裡送他茶果梨脯,絹帛,甚至傢具、御用車馬更是平常的事情。白居易在日後為自己編訂《白氏長慶集》時,特別收錄了所有他為皇帝寫的任命詔書,成《中書制誥》與《翰林制誥》兩編,以為無上光榮。

轉過年去,白居易被再次提拔,做了左拾遺。雖然官品只有從八品上,卻是不經吏部由皇帝親自考核的近臣。工資自然是漲了不少,他甚至有錢買了兩個健壯的婢女,照顧母親,防止她神志不清時自傷自毀。

家庭的負擔一時鬆動,事業一片光明。在無親無靠的京城裡,忽然靠上了那個最大的靠山,心情激動的白居易給皇帝寫了一封信,表達了他受寵若驚,寧願肝腦塗地的心情:

拾遺雖然是小官,但供奉諷諫,天下發生任何不恰當的事情,都該由拾遺提出來,或是上書,或是廷諍。高官們顧慮身份地位不敢說的話,只好由拾遺這樣的小官來說。但這正是我願意去做的事情。您對我這樣好,讓我食不知味,寢不遑安,只能粉身碎骨來報答您。可惜我現在還沒有得到一個粉身碎骨的機會!您放心,但凡天下的官員做事有一點不合規矩的,您下的詔令,有任何不妥的,我一定竭盡愚誠,向您密陳!

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他寫了《新樂府》五十篇,「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他拿著放大鏡努力找到了國朝每一個地方的問題:《賣炭翁》寫官市欺壓小民,《陰山道》寫貪官,《杏為梁》寫居住的奢侈,《紫毫筆》寫失職,《官牛》寫自私的丞相……但同時,他在開篇便寫了《七德舞》,《法曲》,又寫了《牡丹芳》——也沒有忘記歌頌聖人與皇帝——萬方有罪,都是地痞惡霸朝臣的錯。

作為諫官,他唯恐自己須臾閑置了手上的諫紙。中唐以後,要想在朝廷上出人頭地,不是投靠宦官,就是投靠節度使。但白居易,把兩邊都得罪了。

淮南節度使王鍔很有錢,到處送禮,給皇帝送,給皇帝身邊的宦官送,想做宰相。白居易跳出來對皇帝說,做宰相的人首先要有賢德。這人在節度使任上搜刮您的子民,把搜刮來的財富再送給您,以後人人想當宰相就跟他學,這天下還會好嗎?

平盧節度使李師道拉攏魏徵的玄孫魏稠,想替他把當年唐太宗賜給他太爺爺魏徵的房子贖還。皇帝同意了,讓白居易草擬一個詔書。白居易卻又不同意,說這種激勵勸勉前代功臣後代的好事,當然要公家來做,李師道是什麼東西,能以他自己的名義來做這樣的事情?還是您出錢比較好。

成德節度使王士真死了之後,他的兒子王承宗按著慣例自己繼位為節度使,向朝廷先斬後奏。憲宗生氣節度使不經過朝廷同意,私自搞父子世襲,要打他。朝臣卻沒幾個同意。宦官吐突承璀為了表功,自請領兵。帶著二十萬軍隊去打王承宗,屢戰屢敗。白居易又上書:本來就不該打,現在又打輸了,還不停戰,等什麼呢?

唐代朝官,四年一任,每年考核政績口碑。拾遺是皇帝親自選拔的官員,不參加吏部考核。但被白居易點名批評的官員可是要被考察的。白居易像他在書里讀到的那樣,為了皇權,做直臣。通往大明宮御座前,白居易渾然不知的黑暗裡,一雙雙仇視的眼睛在窺探一個機會,把他掀翻在地,永遠不要回來。

4

傳說白居易母親的死,成了元和六年長安的一樁大丑聞。京兆府申堂狀到了裴度面前,報的是白居易母親掉落坎井,死了。但哪有正常人會莫名掉進井裡去?據說,白居易曾經有一個叫湘靈的戀人,他母親卻反對他們的婚姻,白居易到三十多歲都還沒有結婚。有司便懷疑這是一樁謀殺。

皇帝近官謀殺母親的案子報上來,四座皆驚。

白居易百口莫辯。母親有時發狂自戮,甚至會抓著菜刀在家裡狂奔。白居易專門請了兩個健壯的僕婢,厚給衣食,就是為了照管好母親。但這一次,一個沒看住,母親便跳進了井裡。他又不願把母親的疾病說出來。幸好這時薛存成說,我住白居易隔壁,鄰里左右都常常聽到他母親大喊大叫,聽說是心疾,已經很久了。

案子結了,但白居易的秘密終於眾人皆知:白居易原來有一個瘋狂的母親,常常在家大喊大叫,最終死於墜井。

白居易母親的死從此成為了一個把柄。

元和九年,白居易守喪結束,做了贊善大夫。轉過年去,宰相武元衡,御史中丞裴度就在首都長安的大街上被刺客刺殺。武元衡當場死了,裴度因為戴了厚氈帽掉在陰溝里逃過一劫。兇手還囂張地在金吾衛辦公室留書:別想逮我,我先殺你!

當天中午,這宗謀殺案就在長安城裡傳遍了,卻沒有任何人上書向皇帝建議處置兇手。武元衡裴度,都是主張向不聽話的節度使開戰的主戰派,自然人人都懷疑刺客來自李師道王承宗,卻都不敢說。只有白居易當天就第一個上書,態度強硬急迫,敦促朝廷趕緊逮捕刺客捉拿真兇。

正各執己見沒有頭緒的朝臣此時卻統一了目標:攻擊白居易——他此時已經不是拾遺。不是諫官,這就不是他該先插嘴的事情。很快就有人說了,白居易別人的事情管得寬,自己卻毫無私德。他的母親是看花墜井死的,他卻在守喪期間寫了《看花》和《新井》。這樣毫無孝道的人,該趕出朝廷去。

朝廷上人人都很喜歡這個借口,提出要把白居易趕出去做江表刺史。中書舍人王涯又補充說,白居易做了這樣傷風敗俗的事情,根本就不能作為一郡長官。還是做江州司馬吧。

在關鍵時候,唯一能夠救他的憲宗皇帝沒有做出任何保護白居易的努力。實際上憲宗也早就對白居易不耐煩了,他曾經私下不滿地說,白居易這傢伙,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現在卻屢屢說我這個不對那個不對,真是讓人無奈得很!

官場有一些大家心知肚明的規矩:政見不合,便被找各種理由排擠。禮法是一套隱形的「刑具」,專門伺候異見。它的內容——「孝親」被規定出整齊的面目,哪怕心裡最恨父母,表現出規定的形式就是孝順的,相反,稍微不合「規矩」,不論事實如何,便要被扣上不孝的帽子,踩上一百隻腳。

這一次,他們找上白居易的時候,玩弄的是他母親的死。他在浮梁夜雨里,反覆說服自己,雖然她不講,但母親一定也在思念他;他為父母寫作墓志銘,也只願意回憶父親去世之後,年幼的自己與弟弟妹妹圍繞著母親的身邊聽她親講詩書,循循教導。

他在所有的回憶里裁剪掉母親瘋狂的那一面,堅定相信,哪怕她深陷在不能自控的疾病里,她心裡也是愛著他的。溫柔慈祥,就是她本來的樣子。為了給她一個安詳的晚年,他掏心掏肺地為朝廷做事,拚命往上爬。

但現在,因為政敵充滿惡意的杜撰,人人都知道了他有一個瘋狂的母親,死於看花掉進了井裡。而他對此十分快樂,還高高興興地寫詩,看花,詠井。

這也是可以的嗎?

5

白居易還沒有經歷沉淪的時候,對「失敗」就不陌生。他做拾遺,作為皇帝的眼目,系玉為佩,曳綉為衣。但居高臨下,「朝見寵者辱,暮見安者危」,對命運翻覆看得更清楚。他跟好朋友元稹約好了,等到女兒嫁了,兒子成家了,就退休去過漁樵江渚,歲晚青山的生活。

等到自己真正經歷跌宕,又忍不住計算起數十年宦遊的得失。唐代做官,三品之上穿紫袍,佩金魚袋,五品以上才能穿緋袍,配銀魚袋。六品之下著青袍,沒有魚袋。在長安蹉跎十多年,他屢屢望見緋袍銀魚袋了,現在又功虧一簣。

年輕時用來拼搏前途的健康也已經抵押給時間,再也拿不回來。白髮多得數不過來,就任它去長。眼睛更壞了,夜裡讀書疼痛難忍,只能熄了燈,暗夜枯坐。

小城市日落而息。江邊清冷的碼頭上,他又聽見繁華長安的琵琶曲。潯陽北風裡楓葉荻花瑟瑟脆響,他又寫了一首流行的詩,娛樂別人,拯救不了自己。他依然陷落在沒有燈火的荒野,再繁複堂皇的曲調,也不過譏誚地一遍遍指出,他一個「天涯淪落人」罷了。

元和十年,四十四歲的白居易困在廬山腳下的江州,白髮青衫,江州司馬,他這輩子大概就這樣完了。

當年的同事,哪怕是不如他的,卻各個都發達了!他像是赤身裸體落在深井裡,衣冠整齊的昔日同僚在井上來來去去,不看他,難過;低下頭來看看他,更讓他感覺受到羞辱。與他同做拾遺的崔群已經做了宰相,寫信來問。他回信說,您問我近況怎樣?沒什麼好說的,混吃等死而已;您又問我身體怎樣?除去一直眼睛就不好,身體的其他地方也不好。你又問我每個月的錢夠不夠花?我雖然錢不多,計算著花,反正沒凍死。

白居易花錢在廬山上造了一棟別墅,三年江州司馬,他有一半時間住在廬山上。按規矩,守官離開治所,都要請假報備按期歸來,白居易屢屢超期,別人也不敢管他——白居易的詩名天下皆知,哪怕在貶謫的路上,也有學齡少年款款背誦《長恨歌》。

委屈、怨恨。說出來小家子氣,給別人添笑話。只好一再強調,我不在乎,我無所謂,我學佛參禪熱愛自然,好得很!

只有回信給元稹的時候他感到舒適——他比人人混得都差,最起碼比元稹好一點。

元稹,他那個十五歲就明經及第,比誰都聰明,都討女人喜歡,都能折騰的好朋友,就快要死了。

白居易剛到江州,有人帶給他一封信與二十六軸元稹的詩文。是通州司馬元稹寫來的。信里說,我得了瘧疾,病得很重,怕是要死了。在生死危惙之間,只想到了你,我讓人收拾了幾卷我的文章,封存好。告訴他們,哪天我死了,就把我的文章送給白居易,請他替我寫個序吧。

元稹與白居易的人生經歷相似,卻處處都比白居易更慘一些。元稹八歲喪父,整個少年時代都跟著姐夫住在鳳翔北方邊境的荒殘之地,沒見過繁華,不敢有慾望。

十五歲來到長安考試。考上的卻是受鄙視的「明經」科。甚至有人說,他以新進詩人的熱忱去拜訪當時的名詩人李賀,李賀接了他的名片卻一言不發。直到元稹硬著頭皮進去,熱情表白了半天,李賀才冷冷反問,你考明經科的,有什麼資格來看我?為了甩掉明經及第的「污點」,元稹不斷考試,直到貞元十九年平判登科,做校書郎,才算洗刷了明經科的低下,他同年中明經的人卻早已做了兩年多的官。

元稹與白居易一道策試及第,在白居易做拾遺的時候做了監察御史。

兩個人都很愛提意見,但白居易只是被皇帝背後吐槽,元稹卻被宦官用馬鞭打傷了臉。

元和五年,元稹以皇帝使者「監察御史」的身份出使東川,一路上彈劾劍南東川節度使嚴礪違法貪墨朝廷賦稅、田產、奴婢數百萬,因為嚴礪已死,與此案有關的七刺史都被罰俸。元稹得罪了與嚴礪有關的一大票人。回程路上住在公家旅館「敷水驛」,照著規矩住在上廳。宦官劉士元晚到,卻也要住上廳。元稹睡下了,不讓。劉士元直接抄起馬鞭一腳踹破房門,闖進房間里追打元稹。元稹從床上驚起,衣服都沒穿整齊,不僅被狼狽地打傷了臉,還被貶江陵府士曹參軍。

在與江州司馬白居易如今一樣的心境里,他還依然寫信祝賀白居易的高升,白居易喪母停官生活拮据,他還寄錢接濟白居易的家用。元和十年,元稹被短暫地召回京城,但結果並不是重新啟用,而是換貶到通州。

元稹跟白居易一樣,快四十的時候貶到險遠,真的相信,這輩子就這樣完了。元稹寫詩說,「黃泉便是通州郡,漸入深泥漸到州」。剛到通州沒多久,在濕熱與蚊蟲的攻擊之下,北方人元稹很快就得了瘧疾,病體纏綿,前途慘淡。

但元稹跟白居易又不一樣,他是一定要做宰相的人,一天沒做到,他一天不甘心。被趕出朝廷,便想辦法回去,落下來之後,必有東山再起。

元稹在通州病到手腳都不好使了,也要向當時主管選官的吏部尚書權德輿上書,寄送一軸自己的各種作品。等他琢磨清楚軍閥宦官才是他重回朝堂的關鍵,朝臣的品性面子也不能阻擋他獻殷勤。

元稹在江陵的時候,下了大功夫與荊南監軍崔潭峻交好。後來新皇帝穆宗登基,崔潭峻帶著元稹的詩詞給宮娥嬪妃歌唱表演,很快讓穆宗記起早就有詩名的元稹。於是元稹轉祠部郎中,知制誥——為皇帝草擬詔書,做秘書。為了得到在皇帝面前露臉的機會,元稹常常輕車簡從悄悄拜訪宦官魏弘簡,後來果然一舉以工部侍郎本官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做了宰相。元稹當宰相的那天,滿朝輕笑——人人都知道他的宰相是怎麼來的,便都有談資恥笑他結交宦官,首鼠兩端,斯文喪盡。

而白居易,按著他做拾遺時的性子,該猛烈抨擊德不配位的元稹。不過,他做不到。

白居易在江州,想念元稹而不能見,便在屏風上寫滿元稹的詩,元稹還在通州,相隔萬里,通信不便,他就閬州開元寺的牆壁上寫詩遙寄白居易:「憶君無計寫君詩,寫盡千行說向誰。題在閬州東寺壁,幾時知是見君時。」

白居易夢見元稹,寫詩問他,「不知憶我因何事,昨夜三更夢見君」,元稹沉痾難愈,自料是活不過來了,於是回信說,「山水萬重書斷絕,念君憐我夢相聞。我今因病魂顛倒,惟夢閑人不夢君。」但哪怕病得快死了,元稹也沒有忘記給江州司馬白居易寄去京城買來的綠絲巾白輕容。

白居易元稹,半生蹉跎,眼睛都不好使了,才睜大眼睛看見那個掛在眼前,顯而易見的道理:他們曾經以為做官與考試一樣,靠勤奮與才華。但考試之後的漫長人生,並不遵循任何與「公平」相關的規則,更不提供任何體面的退路。

元稹被重新啟用的時候,白居易也離開江州,升任忠州刺史。刺史可以「借緋」,白居易連忙喜滋滋地脫下青衫換緋袍。但從江州到忠州,是「今來轉深僻,窮峽巔山下。五月斷行舟,灧堆正如馬」。山高路遠人煙稀少,忠州也不是個好地方。

為了把他從江州撈出來,前同事崔群出了大力氣。白居易寫信感謝崔群把他撈出來,最後說,您問我,去忠州我喜不喜歡?我有什麼好選的?鳥能從籠子里飛出來我還挑揀哪片林子嗎?

元稹決心留在這個決鬥場里,挫折與輕視只讓他更無畏地往上爬。但白居易,白行簡做了左拾遺,兩個妹妹嫁了人,母親死了。失去負擔,也失去在這條窄而熙攘的官道上悶頭往前擠的動力。

距離他們約定「白首同歸」已經過去十多年,這件事情元稹不再提了。距離白居易滿懷感激與豪情向憲宗上書也過去十多年。「肝腦塗地以身相報」這事,白居易也不再提了。

6

後來白居易的官越做越大,主客郎中,再次知制誥,朝散大夫,中書舍人……但他再也沒有肝腦塗地的激情迫不及待去報答提拔他的皇帝。隔三岔五就要寫詩自嘲:我這麼差勁的人忝著臉賴在這麼顯要的位置上,還不都是為了錢。不是我喜歡做這份工,實在是為了養家糊口,沒辦法。

有時忍不住,還是要提意見,提了依然沒人理。他便眼不見心不煩,申請外調蘇杭,一邊工作一邊休假。工作自然做得不出岔子,但跟年輕時,很不一樣了。

喝酒,學佛與寫詩成了白居易往後人生的目標。學佛是在這所剩不多的人生里不用太痛苦的鎮痛葯,他的眼病到老更重,看朱成碧,眼不經風,只能看特製的「大字書」。寄望僧侶用金篦拔出,但也不知道成功與否。

而寫詩,他還是希望在百千年之後,這麼多讓他憤怒卻不能聲張,讓他狼狽還要裝作不在乎的事情都沒人提了,那時候,有人像元稹一樣喜歡珍重他的。

唯一值得高興的是,他有錢了。長慶元年,白居易回到長安做主客郎中知制誥,新昌里那棟二手房,終於還是買下來歸自己了。他可以放心在院子里養竹子,不用擔心哪天搬家了又要重新來過。他一連寫了兩首詩讚美終於有了自己的房子的快樂。不過,母親早就去世,當初他一心想要漲工資買房子的理由卻又不在了。

唐文宗太和三年,經歷了憲宗、穆宗、敬宗、文宗的「老臣」白居易做了太子賓客,有錢有閑,決定在洛陽住下。奮鬥半生買得的長安新昌里二手房,說賣也就賣了。在洛陽買了一套更大的……園林。他自己說,「吾有第在履道坊,五畝之宅,十畝之園,有水一池,有竹千竿」,養歌姬,宴賓客,甚至還養了一雙白鶴。沒想到自己也成了當年讓他斜著眼看不上的「土豪」。

太子賓客任滿,朝廷本來要派他去做同州刺史。他因病嫌遠不願去,朝廷只好改派他做太子少傅。做了七年不想做,白居易還敢辭職。朋友們擔心他斷了工資家用拮据,他還有積蓄田產規劃退休生活——「囷中殘舊谷,可備歲飢惡。園中多新蔬,未至食藜藿」——有穀倉,有菜園。比起他當初做拾遺時「衣不盈篋,食不滿囷」不能同日而語。

太和五年,元稹死在武昌軍節度使任上。元稹的家人求白居易寫一篇祭文,把元稹的駿馬綾羅絲帛銀鞍玉帶,六七十萬的東西全部送給白居易當潤筆。白居易不肯要,元家人不肯收回,白居易便全部捐了重修洛陽香山寺。他說,修好了,是功德,都是元稹的。但願他多享冥福,也但願來生我可以與元稹再次同游香山寺。

後來他真的夢見與元稹同游,還是像年輕時候那樣,郊遊踏青,騎在馬上隨口說個題目便開始聯句,從城外到城裡,聯了幾百句,還意猶未盡。醒來的時候,茫茫夜色里冷冷清清一點光正落在枯黃的草地上。白居易慢慢想起來,元稹去世以後,窗外這片草地青而又黃,是第八個秋天。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7

太和九年,風雪夜裡,廬山頂上東林寺收到六十卷《白氏長慶集》。寺院的雲皋上人顫顫巍巍打開門,接過隨文集附來詩信一封。是年逾七十的白居易從洛陽寫來的。他說,他們已經許多年不互相通信,不知雲皋上人近況如何?大家都發疏齒搖,距來生再會已經相距不遠。講好了,由於他的特別信任,親手編訂的白居易一生的成就將由東林寺雲皋上人保管。送書的家僕得到雲皋和尚一再強調會用心保存才放心離去。

稍後幾年,蘇州南禪院收到《白氏文集》六十七卷,詩文三千四百多首,洛陽勝善寺收到《白氏文集》六十五卷,白居易的侄子龜郎,外孫談閣童也都收到了麻紙謄抄的七十五卷《白氏長慶集》,白居易一再在隨詩書信里表示,這是比我性命還重要的文集,這就託付給您了。唐代的名詩人這麼多,但詩文散落,保存下來的不足麟爪,最「萬無一失」的只有白居易。

白居易最後在刑部尚書任上退休,領半薪,每年也有五十多萬錢入賬。當年跟他一道做翰林學士的同事,除了他,都做了宰相。他又忍不住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寫道,「同時六學士,五相一漁翁」——反正我混得最慘。而做過宰相的那些,其中就有王涯——當初說白居易品德低下,只能做江州司馬就是他的功勞。

太和九年,白居易在洛陽專心修訂他的文集。這年冬天,七百里外的長安發生了一件大事:朝臣謀劃殺掉宦官仇士良,本來得到了唐文宗的支持,沒想到舉事當天唐文宗反被宦官們挾持,計劃失敗,就是「甘露之變」。一批大臣被殺,其中正有王涯。消息傳到洛陽,只用一個白天。白居易正在香山寺看花,立刻寫了詩:

「禍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顧索素琴應不暇,憶牽黃犬定難追。麒麟作脯龍為醢,何似泥中曳尾龜。」

你們是龍是麒麟,了不起!我不過是泥里拖著尾巴的烏龜。只是沒想到,你們都被砍成肉醬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