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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一個人讀懂蕭紅的「黃金時代」

來源: 南方都市報 作者: 張耀傑 沒有一個人讀懂蕭紅的「黃金時代」

左起:黃源、蕭軍、蕭紅,1936年攝於上海。

隨著國產電影《黃金時代》的反覆炒作,「黃金時代」四個字一炮走紅,幾乎成為民國時期的代名詞。但是,蕭紅所謂「黃金時代」的含金量究竟表現在什麼地方,卻很少有人認真考究。

「黃金時代」的出處,是蕭紅1936年11月19日從日本東京寫給蕭軍的一封書信,其中寫道:「希望固然有,目的也固然有,但是都那麼遠和那麼大。人盡靠著遠的和大的來生活是不行的……窗上灑滿著白月的當兒,我願意關了燈,坐下來沉默一些時候,就在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鐘似的來到我的心上:『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此刻。』……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閑,經濟一點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

接著這段話,蕭紅專門解釋說:「上面又寫了一些怕又引起你誤解的一些話,因為一向你看得我很弱。」

蕭紅之所以怕引起蕭軍「誤解」,是因為這段話所涉及的是兩個人之間最具根本性的價值分歧。

1932年8月底,蕭軍把疼痛難忍的蕭紅送進哈爾濱市立醫院三等產房待產。半年後,蕭紅在紀實小說《棄兒》中記錄了這段生死磨難。小說中的「芹」即蕭紅自己。「芹」新認識的愛人「蓓力」,指的是蕭軍。孩子生下第六天,經蕭紅同意被別人領養。作為一名成年母親,蕭紅犯下的是不可饒恕的遺棄罪。但是,此時的她已經從左翼文學青年蕭軍那裡,學到了一套推卸轉嫁個人責任的特殊邏輯:

「當芹告訴蓓力孩子給人家抱去了的時候,她剛強的沉毅的眼睛把蓓力給怔住了,他只是安定地聽著:『這回我們沒有掛礙了,丟掉一個小孩是有多數小孩要獲救的目的達到了,現在當前的問題就是住院費。』蓓力握緊芹的手,他想——芹是個時代的女人,真想得開,一定是我將來忠實的夥伴!他的血在沸騰。」

1936年7月,在魯迅、胡風等人幫助下已經在上海打開局面的蕭軍、蕭紅二人,陷入新一輪情感危機。蕭紅為此東渡日本,蕭軍則躲到青島創作了短篇小說《為了愛的緣故》。其中的故事情節,恰好與蕭紅的《棄兒》有所銜接。男主人公「我」受過軍事訓練,流浪哈爾濱期間偶然拯救了有才華的落難女子「芹」。昔日的戰友勸告「我」前往盤石打游擊。「我」「為了愛的緣故」留了下來,「像春天的燕子似的:一嘴泥,一嘴草……終於也築成了一個家」。

小說發表後,蕭軍將雜誌郵到日本。蕭紅在回信中寫道:「我想我們吵嘴之類,也都是因為了那樣的根源——就是為一個人的打算,還是為多數人打算。」

在這封信的結尾,蕭紅幽怨而堅定地表示說:「從此我可能就不願再那樣妨害你了。你有你的自由了。」

1937年5月9日,正在北平進行新一輪心靈療傷的蕭紅,針對又一次移情別戀的蕭軍在來信中寫下的訓導文字回應道:「我的長篇並沒有計劃,但此時我並不過於自責『為了戀愛,而忘掉了人民,女人的性格啊!自私啊!』從前,我也這樣想,可是現在我不了,因為我看見男子為了並不值得愛的女子,不但忘了人民,而且忘了性命。」

與上述文字相印證,魯迅在1923年的經典演講《娜拉走後怎樣》中表示說:「天下事盡有小作為比大作為更煩難的。譬如現在似的冬天,我們只有這一件棉襖,然而必須救助一個將要凍死的苦人,否則便須坐在菩提樹下冥想普度一切人類的方法去。普度一切人類和救活一人,大小實在相去太遠了,然而倘叫我挑選,我就立刻到菩提樹下去坐著,因為免得脫下唯一的棉襖來凍殺自己。所以在家裡說要參政權,是不至於大遭反對的,一說到經濟的平勻分配,或不免面前就遇見敵人,這就當然要有劇烈的戰鬥。」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連「救活一人」甚至於連自食其力、養家糊口的個人責任都不能夠或不願意擔當,卻偏偏要在作為私人空間的自己家裡高調標榜公共領域的「參政權」,甚至於「坐在菩提樹下冥想普度一切人類的方法」;其實是一種阿Q式的自欺欺人、空洞虛偽的精神勝利法。

應該說,總是在家裡與蕭紅糾纏「為一個人的打算,還是為多數人打算」的蕭軍,其實是一個阿Q式的自欺欺人、空洞虛偽的男權騙子。在現代文明社會裡,所謂大多數的利益,歸根到底要落實到每一位個人以人為本的個人幸福和個人價值。假如每個人的幸福都得到滿足,每個人價值都得到實現;那麼,這個社會一定是「黃金時代」的理想社會。像蕭紅這樣在人生頓悟中開始專註於個人幸福和個人價值,並不是她軟弱自私的標誌,反而是人性覺醒和理性回歸的表現。

借用胡適的話說,蕭紅所嚮往的「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閑,經濟一點也不壓迫」的「黃金時代」,其實是一種「健全的個人主義」的文明境界:「社會是個人組成的,多救出一個人便是多備下一個再造新社會的分子。……這便是易卜生所說『救出自己』的意思。這種『為我主義』,其實是最有價值的利人主義。」

然而,在我所閱讀的所有相關文字中,竟然沒有一個人能夠讀懂蕭紅所謂「黃金時代」的真實內涵及其含金量。充斥各種報刊文章和網路宣傳的,其實是南轅北轍的煽情誤導。其中表現得最為奇怪的,是上海女作家毛尖的專欄文章:《所謂的「黃金時代」,是蕭軍的,不是蕭紅的》。這篇文章撇開「黃金時代」具體所指而得出的結論——「要說真有一個所謂的『黃金時代』,那也只能是蕭軍的,不會是蕭紅的」——與蕭紅對於黃金時代的理解恰恰相反。相比之下,許鞍華在電影中借蕭紅之口所說的——「我不能選擇怎麼生怎麼死,但我能選擇怎麼愛怎麼活,這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反而是對於蕭紅所謂「黃金時代」的一部分的懷舊回歸。這部電影的主要價值,就是對於這種並不完美的「黃金時代」的懷舊回歸。

2014年09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