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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飢餓是什麼顏色

來源: FT中文網 作者: 老愚 我知道飢餓是什麼顏色

我在《暮色四合》一書里記述過自己的鄉村生活,有人以為我誇大其詞,說實話,那真的是一段壓抑、貧窮、絕望的歲月,被剝奪前途的人,每天想的都是如何在紅彤彤的新社會裡活下去。

活下去,就是要有飯吃,不被餓死。

飢和餓不同,按照晚清發矇百科《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的解釋,飢者,「不足於食也」,即不夠吃;餓者,「胃受食物,隨食隨消,消盡則餓」,吃完了覺得腹中空空。簡化字飢字有兩個正體字,一為饑,一為飢,用處不同,今人流沙河在《正體字回家》一書里解釋道:「荒年食少曰饑,人餓用飢。」

我在童年和少年裡對飢餓二字的體會,可說是沒齒難忘。因為吃不飽而飢,又因為肚裡食物很快消化完而感覺到錐心般的餓。

在關中西府,所謂飯,不外乎是粥、拌湯、饅頭、麵條、攪團之類。能聞到油香味的炒菜,僅在過年或紅白事上才有。那個年代,只要能不餓肚子,便有說不出的幸福感了。不餓,就是感覺到肚子里尚有東西,而非吃飽。

分家後,母親掌勺,一家人的飯食由她調度。吃早飯時,若父親在,一海碗玉米珍渣子先端給他,分饃,最大的給他。接下來輪到我,再是妹妹,然後依次是大弟二弟三弟。我用正常的碗,一個饃,其他人則用小碗,半個饃。至於母親,留給自己的也是一碗飯,但她吃得很慢,邊吃邊巡視周圍,見誰還沒吃飽,就從碗里勻出一些……到最後,不夠吃了,便兌些開水,把盤子里的剩菜——往往只有幾根菜絲、一點醋汁,倒進碗里,囫圇咽下去。

缺少食物,與荒年無關。渭北台地,乃后稷教人稼穡之地,土地肥沃,絕大多數年頭風調雨順。好地,加上西府人勤快的雙手,自然有好收成,哪裡還用為吃發愁?

飢餓的滋味,人們從民國十八年開始品嘗。那場因乾旱、風災、鴉片種植泛濫等諸多因素而起的大饑荒,席捲八百里秦川,導致數百萬人死亡。餓殍遍地,絕戶滅村,富足之地一變而為人間地獄。年饉重塑了西府人的性格,最鮮明的恐怕要數這幾樣:保守,怕事,還有吝嗇。自那以後,人們對糧食倍加珍惜,吃飯舔碗即為一例,一粒米汁都要吸溜進肚子。

度過了那場短暫的大饑荒,人們以為不會有比那更可怕的事情了。

二十年後,新政權改變了亘古以來的土地制度,土改,合作化、人民公社,最終將土地收為國有。飢餓,年復一年的飢餓,至此成為新常態。

地里種滿了莊稼,一年兩料,小麥、玉米裝滿生產隊里的糧倉。但糧食一車車繳到國家糧庫,被紅太陽送給不認識的亞非拉兄弟。剩下的糧食,以勞動力為主進行分配,勞力多的,還能吃個差不多飽;孩子多的,幾乎都面臨吃不飽的難題。收穫帶來的不是喜悅,而是因被剝奪而滋生的屈辱感。看著家裡平平的糧倉,誰心裡能不生出恐慌!春三月,人心慌慌,是一年裡最難熬的日子。大人眼巴巴盼著地里的麥子一夜之間就結出麥穗,掉進自家鍋里。

當時,先是不讓農民養家畜,擔心他們被私有財產侵蝕了革命靈魂。後來,見要死人,又規定,每戶只能養一隻雞一頭豬。其實,飯都吃不飽的人,哪有多餘的飼料養育動物呢!豬雞都是用來換錢維持生計的,豬養大了賣,一家人的穿衣看病全靠它了;養母雞,則是為了用牠下的蛋換取油鹽醬醋針線作業本。一年吃到的雞蛋屈指可數。記得最清楚的是,孩子們每年過生日時,母親會下一把挂面,在碗里卧一顆雞蛋。我至今不吃雞,就是為了表達對牠的感謝之意。

率土之濱,莫非王土。王土上的所有物,即是所謂神聖不可侵犯的國家財產,當局宣揚為了保護公社羊群而凍傷、為搶救被洪水沖走的一根電線杆而犧牲自己性命的一類英雄。公家人只要跟對人,即可吃穿住不愁,好壞當然有嚴格等級。當兵,當工人,能從黃土裡跳出去的,都是革命幹部的紅色基因,那些在舊社會遊手好閒的二流子,蛤蟆翻身躍升為新中國權勢人物。農民及其子女,除了思想不反動外,都得自己找吃食。

糧食儲存在閣樓的糧倉里,用時搭梯子取。菜油桶吊在灶房橫樑上,怕老鼠偷吃。我們從下面走過,時常迷醉於它的清香。白饃、點心等好吃的東西,母親一概放入籃子里,吊在高處,她怕孩子們犯饞偷嘴吃。

沒有油水的日子,腹中空空作響。

裝在肚子里的食物,消化後的渣滓還有用處。你進了豬圈拉屎,屁股剛露出來,豬的尖嘴就伸過來。

收穫過的田野,無論是麥茬地、紅薯地,還是僅剩癟稈子的玉米田,就像吃過飯的碗,被無數雙篦子拾掇得乾乾淨淨。偶爾撿到一兩枝麥穗,挖出一半個紅薯,或掰下一枚乾癟的玉米棒子,都叫人欣喜不已。

鳥窩裡的卵。

蒲公英的莖稈。

田壟邊的野草莓。

崖邊酸棗。

榆錢。

白生生的槐花。

溝渠斜坡上甜絲絲的植物根莖。

甚至玉米稈都值得咬一口,擠出甜絲絲的汁液……

那個時候,我若認得這些漢字,也一定想把它們吃下去:餚,脯,膳,膾,鹵,醢……

還有什麼能吃呢?我常常想,如果雲朵、太陽都能變成吃的,這個世界才值得讚美,因為你願意給窮人活下去的勇氣。

我走路都希望撿到錢,哪怕是一分錢也好,至少可以為母親買一根針。我想,小夥伴們恐怕都是這樣想的。可是,誰來撒錢在窮人必經的道上呢?

飢餓如果有顏色,它一定是白色的,就像村裡南坡頭那兒時常遊盪的白衣女鬼,它攝取了我們的靈魂。如果要談日新月異的國民性,中國人的飢餓性格萬萬不可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