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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鄉知青——被埋沒的故事(4/4)

來源: 華夏文摘 作者: 有也可 山鄉知青——被埋沒的故事(4/4)

11、要做神仙也容易

『誰人兒時無幻想』,記不住這是哪一位說的了。50年代那批少兒,有人幻想做將軍、做高官,有人幻想做科學家、做教授……,幾十年後,有的人夢幻成真,更多的人則放棄了當初的幻想,走入了普羅大眾——托起這社會大廈的普羅大眾的行列。還有另一類幻想,實現難度最高的幻想——做神仙。小學四年級時,我班來了一位復學留級生,就是幻想成仙的人。

據說騰雲駕霧是神仙的主要手段,也是神仙的重要標誌。這位張校友就曾經撐著一把雨傘,從閣樓上躍出。未曾修鍊到家的他,摔傷復原後到了我班,但仍未放棄做神仙的夢想。上課時席地而坐的他,有時會突然發力,『呀呸!』一聲,將墊在屁股下面的掃把,猛地抽出扔向講台。(後來,該同窗在肖筱彥的母親、我們的時任班主任劉老師幫助下,放棄了做神仙的幻想,成了一名好學生。他的名字和劉老師的名字,出現在占市委機關報3/4版面的長篇報道中。)

人們常說:『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張同窗的神仙夢破滅了。未曾料到的是,他的夢幻卻由我在這深山裡實現了。

那是一個金風送爽的日子。即將開鐮收割穀子了,生產隊里照例放假一天。成都來的知青加入為山民後,這一天就增添了一個新內容:看知青演節目。場壩上早早就聚集起了男男女女。站在知青點門口望過去,通往場壩的道路上,還有牽線線的人在向著場壩流動。前來觀看知青表演的人們,遠遠越出了生產隊。

因遺傳基因的缺陷,在辣椒世界裡一不小心就幸福感頓失的我,那一天早晨正蹲在木棒把門的人畜共用糞坑邊,只聽外面『宣傳隊長』賴佳幺三喝五地催促大家抓緊時間。我不敢怠慢,趕緊處理完純私人緊急事務,回到與火元、隋鐵同住的房間,在窗台上摸索對抗辣椒的黃連素。

正是渴望睡懶覺的年齡,羅嗦的女生、懶洋洋的男生,終於走出了知青屋,走上了田間小路。半人多高的黃熟稻穀在風中搖曳著,夾道歡迎這群漸漸不新了的新山民。不對啊!怎麼這田埂路那麼軟呢?看看腳上,穿的還是那一雙解放鞋;看看腳下,好多天沒落雨了,黃中帶黑的土路已被踏出了一條灰色帶子。抬頭望望天,怎麼斜出山頭的太陽變成了好幾個,像好幾張煎餅疊在一起。一個遙遠的、像是在空蕩蕩的大廳里的聲音傳了過來:「你是咋個裡喃!」走在前面的火元回頭看見我偏偏倒倒地落在後面,又倒回來想攙扶我。我一迭聲地說:「沒得事、沒得事,只是覺得像神仙一樣輕飄飄的。」

節目演出開始了,每次被懵都會報以熱烈掌聲的社員同志們,這次也不例外。節目的重頭戲是東夫、賴佳和曉峰集體創作的《青山血淚》話劇,我的任務是在演出過程中提供背景音樂。沒有CD、沒有錄音帶,當然也沒有讓它們發聲的工具,更沒有樂隊,有的只是一枝笛子、一把二胡和記不全樂曲、吃不準音的演奏者。還在像神仙一樣雲里霧裡的我,在賴隊長的提醒下拿起了笛子。糟了,吹不成調。場上扮演貧農大媽的賴佳,不忘瞅空子狠狠地瞪我幾眼。「不要緊」,我雲里霧裡地想:『這憶苦的劇情應配合悲傷的曲子,不應是歡快的笛聲。我換成了二胡,迷迷糊糊記得拉的是《江河水》,怎麼又變成《賽馬》了……』

對知青表演中的任何意外都會開心開懷的社員同志,他們是怎樣表達的,還有賴隊長是怎樣憤怒的,我迷糊的雙眼和閉塞的耳朵,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聽見。懵懵懂懂地回到知青點昏暗的屋裡,【注1】我一頭倒在床上,立即就進入了睡夢之中,任他們呼喊和推搖也沒有回應……

我飄呀飄地,回到了剛開始識數的幼童時期。我站在糖果店的玻璃櫥櫃前,盯著櫥櫃里4分錢一個的蛋糕,心裡想:不是四捨五入嗎,為什麼還要用錢買呢……我又飄回到自己家裡的床上。服用『何濟公』後【注2】,額頭不燙了,渾身也濕透了。媽媽站在床邊用熱毛巾給我擦汗,床頭柜上的盤子里放著應當四捨五入的蛋糕……

我的身體晃動起來,一個聲音叫道:「吃飯了,起來吃飯了!」我慢慢睜開眼睛。是隋鐵在搖我、叫我,還問我是否看見他因藥瓶打碎而散放在窗台上的安眠藥。

【注1】高山房屋有兩大特點:一是就地取土舂出來的牆體特別厚,二是窗戶特小、特少,因而室內光線特別差。牆厚,因此窗檯特別寬,加之光線相對明亮一些,故成為山裡人放置常用小物品的地方。

【注2】『何濟公』為那個年代的感冒退燒藥,現在香港仍有售。

12、戀情曝光在月夜

1970年夏季的一天,華彈公社連到各家各戶的有線廣播里,響起了區委副書記楊方秉的聲音,讓一條廣為流傳的民間消息轉正為一則官方通知:九省三部的領導和代表即將到華彈考察。廣播里隨後宣布了考察期間的若干條紀律,其中一條是,無論男女都必須穿上衣。這個規定絕不是『打屁不沾大胯』,炎夏之時華彈街子上確有婦女赤裸上身的。但對山頂上的團結大隊,就是多此一舉了。在山頂那個沒有電燈、沒有電話,也沒有有線廣播的三無世界裡,大片松林造就的涼爽,讓那裡的人沒有裸露上身的習慣。

九省三部的考察,認同將金沙江邊風沙瀰漫的焦渴土地,建成甘蔗糖業基地,直接促成了七〇水庫的開建。雖然只是在飛機上都不易注意到的一個小小亮點,但它卻是寧南縣當年的頭號工程。我們落戶的團結二隊,雖不是水庫的受益隊,但仍被徵調為施工隊伍。大隊革委會主任、被知青永遠親切稱呼為『隊長』的夏盛松,是水庫建設光榮榜上顯著位置的人物。但在水庫建成後,他在為團結爭取權益的過程中,卻成了階下囚,落入了妻離家破的悲慘境地。這些都是知青復歸「城鎮人口」後的後話,先按下不表。

水庫開建之初,用現如今的話來講,走上工地的青年男女們像是參加party一樣,雖不一定海到翻,但的確是相當亢奮的。在水庫修建期間,到底有多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約瓦解,沒有詳盡的數據,但卻傳聞不斷。知青的興奮程度,恐怕也不遜於土生土長的山村青年。這期間恰逢面向知青的大規模招工,對個人前景有了嶄新想法的外來山民,壓抑的情感紛紛爆發,短時間內由地下暗戀轉為公開表達。這樣的故事一個又一個,火元與應谷,也是這些故事中的一對。不過,二人戀情的曝光,既不是在水庫上,也不是在大白天。

我們一年新的知青屋,是在山頭坡腳處平出的一塊台地上建成的。台地前是包家灣子緩緩向下延伸的層層梯田,一直連接到溝口那一汪碧水。從溝口壁立的兩山頭之間望出去,就是金沙江對岸高聳的大山。知青屋後的坡坎上,是密密森森的松林。松林靠近坡腳的地方,還生長著一叢叢的野梨樹和一些不知名的灌木。每當月明之夜,月光下的黛色山林變得特別靜謐。曉峰和東夫還未走向軍營、七〇水庫還未開建之時,這樣的寧靜月夜,又該是大家湊一塊兒吹拉彈唱窮歡樂的時候。

又是一個皓月當空的夜晚,留守知青屋的和臨時從水庫工地返回的同學,像往常一樣坐在廚房裡的草墩上,就著剛洗完臉的面盆洗熱水腳。大家邊洗邊聊天,聊著聊著,司光棋左右環顧:『吔!庄火元到哪兒去了喃?』我避開她的目光,正不知該怎樣回答她時,她已扯開喉嚨大喊起來:『庄火元!庄火元!你在哪兒?』房後坡上松林里傳來庄火元的聲音:『我在這兒!』

在水庫工地上,我也許是最先知悉庄、楊二人間長期暗戀的。作為他二人間的臨時信使,我只好將秘密告訴司光棋和在場其他人:這是庄、楊二人在松間月下享受第一次浪漫。

13、小黃,請原諒我的粗心

曾有一段時間,參軍、招工、修水庫、公社抽調,讓原本同住10 多人的知青屋,就剩下了我一個留守人士。那是農閑時節,地里活路不多,常有時間到房後山林中去轉悠,尋找那些彎彎樹,放倒它們後拖回知青屋旁,砍成幾截,再劈成若干塊堆碼好,讓它們在陽光下被風吹乾變黃,除留一部分自用而外,就是等山下的同學來挑走。

那段時間,山下的同學朱新傑和楊暉是常客。每次來,她倆都捎來山上不出產的紅糖。我們圍坐在火塘邊,談學校、談同學、談知青生活、談未來,也談那些長期的禁忌話題,完全沒有受班級、年齡差異的影響。我的笨手笨腳、不善舞蹈,也是在那時泄露給兩個學妹的。

幫助我驅逐孤獨感的,不僅有這兩位可愛的學妹,也不僅僅是心中剛與我私訂終身的她,還有包大伯送給知青的那隻小黃雞。這也是一個丫頭片子,她繼承了一年多前被冤殺了的狗姐姐的名字:小黃。

對小黃的管理,一如若干年後對我兒子的管理一樣,絕對粗放。清晨,她比我起得早,獨自在房屋四周尋尋覓覓。我要離開知青屋前,就撒兩把干玉米籽或糠米,讓她自己安排進餐。下午我回到知青家,她會從不知什麼地方鑽出來,圍著你轉,「咯、咯、咯」地討吃。如來不及給她撒食物,她也不纏人,又兩隻腳一跳一跳地,自己到房屋四周找食去了。

如此放任自流,並沒有導致她營養不良。她很快就長高長大變豐滿了,有時還會變得像兇猛的野丫頭。生產隊保管員何三叔就曾向我告狀,說他有次來找我耍,剛走近知青房,小黃就飛起來撲向他,啄他的眼睛。我只好笑笑,心裡想:真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小黃居然自動擔起了保衛家園的責任。

小黃長大了,也有了找伴兒、成家立業、養育孩子的念頭,不過我卻渾然不知。一天下午,我返家較早,走到露天柴垛前,看看是否需要補充,突然聽見山坡上傳來『咯、咯、咯』聲和翅膀撲騰的聲音。我趕忙扭頭一看,小黃正從松樹腳的灌木叢中飛騰而出,松林頂上有一隻蒼鷹在盤旋。我快步奔向小黃騰起的地方。在粗壯的松樹腳和灌木叢之間的隱秘地方,在一籠草上,靜靜地躺著14 個雞蛋,黃黃亮亮的在藍天下閃著光。我大喜望外地將他們撿回廚房。

幾天後,胡進文從米易來看望昔日一同吃苦、一同被蟲叮咬又一同餓肚子、一同拉肚子的校友、班友【注】,這14 個雞蛋就派上了用場。可當我打開第一個雞蛋時,我就傻眼了。接著連續打開幾個雞蛋,全都是還未完全成形的小雞崽。這時我才意識到,我的粗心讓我成了劊子手。我竟然從來沒有注意到小黃有了男朋友,我居然就這樣扼殺了小黃的14個小寶寶!

幾個月後,我們全部告別了知青生活,離開了這座山村房屋。走之前,將小黃歸還給了包大伯。奇的是,包大伯代替知青,成了這座房的新主人。不知小黃是否也隨包大伯,回到了這塊她成長的地方,回到了她失子的傷心之地?

【注】胡進文和廖維蒂轉隊走後,她們同班還有三個女同學留在隊上。

沒有結尾的結束語:知青——頌歌年代的產物

寫下這個題目後,我又有些猶豫了:這原本是些上不得檯面的故事,何苦還要牽扯那麼遠呢?不過靜下心來想一想,又覺得不適當拓寬一點的話,難免會被碰巧讀到這些文字的後人,誤以為我們那一代人都有點智障,都有一點先天性腦殘。因為這些真實的故事,之所以還算得上故事,就因為裡面充滿了常識性的錯誤,而這些錯誤都貼著革命的神聖標籤。不幸的是,用革命理念灌輸出來的一代知青,是這些故事的主角,是這些常識性錯誤的載體。

那個產生知青的年代,本身就是一個釀成常識性錯誤的年代。人要生存,就要吃喝拉撒,就有衣食住行需求,就需要靠發展生產去滿足,這是常識中的常識,卻被貼上資產階級、資本主義的標籤而受到批判,也於是就有了「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的奇謬口號。可悲的,還不在有人會犯常識性錯誤,而在於這些常識性錯誤竟會成為充斥報刊、廣播、大小會議的社會單一聲音。

那是一個常識性錯誤的年代,也是一個唱紅歌、跳紅舞的年代。紅歌其實就是頌歌,所以那個年代叫頌歌年代可能更為準確。由上而下推動的歌頌活動,歌頌的對象越變越窄,從整個政權到一個組織、到這個組織的最高層,最後就是歌頌一個人和打著這一個人旗號的幾個人。被歌頌者是批評不得的,從50年代開始,因為批評被歌頌者而吃不了兜著走的人數累計在百萬以上,其中不乏被歌頌組織中的領導成員,就因為批評而成了「敵人」。善歌善頌像戰爭年代的戰功一樣,成為職務高升所依據的功績。頌歌聲聲,歌舞昇平,不再有逆耳之言的局面由此形成。

施政有失,不足為怪。怪的是有失而不準議論、不準批評,且越錯越歌越頌。於是,昏昏然者繼續渾渾噩噩,頭腦稍清醒者裝聾作啞,大家都加入權力造成的『共識』,輿論終於實現了一律,錯誤也於是一發不可收拾。俯拾皆是的常識性錯誤,只不過是社會走到崩潰邊緣的生態表象而已。經濟走到了崩潰的邊緣,1600多萬城鎮學生陷入就業危機。將這危機轉嫁到農村,由農民來消化危機,才有了國家歷史上最龐大的上山下鄉知識青年群體。

從發動城市在校學生「造反」而開始的文革大規模運動,又以將這些學生娃娃驅離學校、驅離城市而結束。這些對領導和發動這場社會大動亂的人間尊神無限崇拜的學生,這些對「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理論」深信不疑的虔誠信徒,這些懷抱『解放全人類』理想的熱血青少年,在一個多月時間裡就實現了身份轉移,一個上千萬人的政策性社會群體就這樣誕生了。

這是頌歌年代的一大奇蹟。那麼龐大的人群在那麼短促的時間內和平地從城市遷移至農村,成為國家二等公民中的新成員,在除開空氣比城市新鮮外幾乎所有條件都比城市差的地方,開始一種完全不同於以往的生活。這樣的奇蹟不太可能重演了,就像無償地為幾代君王修築長城那樣的歷史不會再重演一樣。當然,有那麼一些人想回復舊歷史,以便成為舊歷史中的大人物,也是難免的。

歷史可以終結一個時代,但卻不可能立馬終止一些人的舊夢。利用舊體制授權形式獲得權力的做夢人,製造出一點夢幻效果,也不足為奇。諸如讓服刑犯人高唱「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讓妙齡女子身著旗袍指揮一群僧徒高唱紅歌之類。這些個令人啼笑皆非的鬧劇,雖無法與創造一代知青的歷史悲情奇蹟相提並論,但它們居然還有市場,就值得深思了。

30多年了,釀成文革,或者說縱容主政者「成功」發動文革的體制,阻礙回歸憲法的體制,有了根本的改變嗎?沒有!這麼多年來,反腐倡廉、顧及民生的調門不可謂不高,下的決心不可謂不大,投入的人力、物力不可謂不多,但環境惡化、官員腐敗、道德墮落;窮人和富人、官員和百姓都感到越來越不安全;社會惡質化的趨勢還在擴展,可我們為何還要頂著民眾的呼喊,硬撐著說這也不能改、那也不能改呢?今天我們再提知青話題,產生知青的時代,產生那個時代的體制,就是再也繞不開的一道坎兒。

本文最後以中國社科院農村發展研究所社會問題研究中心主任於建嶸的一段話作為結尾:

於建嶸:今天在清華給政法幹部講課時,我問:你們真的相信高樓大廈、高速鐵路、高速公路能解決當前中國嚴重的社會不公?你們真的相信唱紅歌跳紅舞能解決當前中國嚴重的政治腐敗?你們真的相信武裝警察能解決當前中國嚴重的官民衝突?大家神色凝重,紛紛搖頭,無奈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