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每次看到吳綺莉的新聞我都挺難過，不僅因為我採訪過她，算是有過一面之緣，也因為大家同是單親媽媽，大概沒有人比我明白在中國，要當一個單親媽媽到底有多難。
到底有多難呢？
我閉上眼睛想起吳綺莉在小龍女發視頻求助那天面對媒體的表情，那上天無路、下地無門、欲哭無淚、肝腸寸斷的難。
▲小龍女進入青春叛逆期，與母親頻繁發生衝突，繼宣布自己交往30歲女友之後，突然失蹤，更在社交媒體發布求救視頻，首度自稱是成龍的女兒，已流落街頭多時，求網友們轉發。
從1999年吳綺莉賭的那一口氣，不依靠男人也要把女兒養好的願望，到此刻是暫時宣告失敗：男人靠不到，一早已經劃清界限；而把女兒養好也強差人意，身為母親的人立刻喊話：
這話說得擲地有聲，不是糊塗人說出來的話——講真，吳綺莉這19年來，一直在努力做一件事，就是成為一個好媽媽。
當年在上海的時候，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從上海的這頭開車到上海的那頭，接送女兒上學。「沒有一天缺席過，有誰能做到？」她的閨蜜表揚她，她則淡淡地說：
「我不是為她而活，但你把她帶來了，當然要把她照顧好。」
▲女兒卓林在上海讀書期間，吳綺莉每天堅持花費4小時從上海西郊的豪宅乘坐私家車前往位於浦東機場附近的某高級國際學校接送女兒，風雨不改。
她一直沒有再婚，甚至連緋聞都沒有，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女兒身上，或許到了有點痴纏的地步。
那年採訪完她之後，她從柴灣順我回中環，一上車她就迫不及待打電話給第一次和同學出埠遊玩的女兒，問女兒過得習不習慣，有沒有想她，得到肯定而簡短的回答之後，她開始和身邊的女友吐嘈女兒一出去玩就想不起媽媽，打電話給她她還嫌煩。
一路上，她有一大半時間是在和女友討論買哪幾味湯料煲哪一種老火湯會對女兒比較好，「雞腳、玉米、紅蘿蔔」講得興奮不已……我當時就想，這是一個多愛女兒的孩子啊。
如果說她真的有什麼不妥，可能是她的教育方法，她會打女兒，在她不聽話的時候會罰她不許睡……
「比如必須晚上11點睡覺，我說三遍五遍她還不睡，我說好你不要睡了，那天真的沒有讓她睡，全部燈開著，拿了很厚的紙，讓她在那裡寫，我也不睡，（只要她）停下來我就打，寫到第二天早上5點多，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敢說不要睡。」
這些她都坦承，但每一個經歷過調皮孩子的母親也能理解：
第一，這樣的時刻在母子相處的時間裡占極少數；
第二，母親確實也不是聖人，肯定有情緒失控的時候……
在眾人紛紛指責吳綺莉教女無方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在中國，做一個單親媽媽有多難？！
最大最大的困局是經濟上的。
▲數據圖表來源於唯品會公益發起的《2018年第一季度單親媽媽調研數據》
在2018年1月唯品會針對全國四大城市六百名單親媽媽的調查中，雖然有六成多的單親媽媽有工作，但單親媽媽的經濟普遍低下，6000元算是高收入，500元以下的單親母親多達8%，超過1/3的單親媽媽收入在3000元左右，3000元啊，住在大城市，一個人都尚且難以溫飽，何況兩個人。
這是2018年的調查，可想而知，19年前，吳綺莉的際遇。
沒有收入是她最大的問題，積蓄用完之後，她靠母親的施捨生活，母親心情不好，會把錢酒到地下，讓她一張一張拾起來。
有人說了，為什麼不去工作呢？
這裡有三個原因：
第一：吳綺莉也是單親女兒，當年母親拋下她去賺錢，導致她有一個沒有愛的童年。孩子出生之後，她有強烈的彌補願意，希望孩子在有母親陪伴的的環境下長大。
▲吳綺莉一歲的時候，爸媽就離婚了，這麼多年來都沒有見過父親，而她也因為和爸爸長得很像而不被母親所待見。
第二：是她生孩子之前的工作是娛樂圈，和成龍鬧翻，娛樂圈沒有立足之地，從事別的行業，又沒有經驗，更所得有限：
「你們都覺得我在上海閑著，可是我從來沒有停止過工作，幫朋友做設計，但是這個錢賺得太辛苦。」
▲也許是真的為了賺錢供書教學走投無路，在2016年吳綺莉還接受了直播平台的直播活動，當然了這種主動把女兒暴露在公眾面前以博眼球來吸金的做法，免不了受到了不少輿論抨擊。
第三：吳綺莉確實生活階層不一樣。
吳綺莉曾經是一個富家小姐，1995年母親曾送她價值三千萬的半山豪宅，就算到了上海，她和母親住的也是上海虹橋頂級豪宅。
▲吳綺莉帶著女兒去上海投奔母親的那幾年，住的是上海西區虹橋富人區里市值7萬人民幣一平米的千萬豪宅「鼎邦麗池」別墅區，她平時所逛的超市、賣場、下午茶休閑地，也都是上海頂級富人的消費場所。
女兒讀的是全上海最貴的宋慶齡幼兒園，每年學費高達一萬一千美元，後來讀的也是浦東最好的語言學校。
▲吳卓林在上海就讀的國際學校，學費要20幾萬人民幣一年。
確實有錢人的思路和普通人不一樣，對於小錢，她們是不想去賺的，因為就算賺了，也不足夠維持她們想要的生活水準，這確實就是一種局限。
後來，吳綺莉實在受不了母親的古怪脾氣，小龍女12歲的時候搬回香港，一路在工作，雖然工作不太順利，但她確實是在努力求生，住在大埔村屋，買H&M……
但謀生是一件太不容易的事，特別對於一個一無所長，半生悠遊的富家女。
沒有錢，講話就硬氣不起來，就得跪在地下撿別人丟下來的錢。
▲這位就是吳綺莉多年來的幕後「金主」，她的母親鄭黎明女士。據傳鄭女士是位任職地產界的女強人，有份參與國內多個大型建設，同時還是香港國貿諮詢有限公司的董事。也有傳說當年吳綺莉奪得「亞姐」冠軍也是因為母親有親戚在亞視任高層的關係。
除了錢的問題，還有人世的冷遇與自身的情緒。
▲數據圖表來源於唯品會公益發起的《2018年第一季度單親媽媽調研數據》
事實上，給單親媽媽最大支持的有且只有父母，而前夫是支持最少的。
我採訪吳綺莉的時候，她還不到四十，已經是滿頭白髮，可想而知她這些年的煎熬。當年當小三，萬人指責，而懷孕爆出時，更被大男子主義者DISS「你如果真愛我，為什麼不躲到一個角落去生？」
長年被狗仔隊跟拍，家無寧日，任何一點不妥，就被報紙當做標題。社會的白眼，人間的勢利，更可怕的是，還有家人的鄙視與作踐。
一個本來就相當內向，從小沒有得到好好愛護，心理並不健康，經濟又不寬裕的女性，其實是很難擔負起自己的生活的，於是情緒不穩定幾乎是必然的，再加上這一個心理變態的外婆，吳綺莉能頂十二年，沒有瘋，真是運氣好。
養育一個孩子本來就需要極大的精力和體力的付出，內地家庭有時四個老人加一對父母都搞不定，把全部責任都推給一個年輕的母親，而一味要求母親要堅強，要付出，這基本類似於遺棄。
▲吳綺莉的好友翁靜晶為友打抱不平，曾公開指責成龍的絕情絕義。
上海社會學者計迎春和蘇熠慧教授曾經尖銳地指出：
「經濟轉型中本應由單位承擔的社會再生產義務（兒童與老人）被轉移到家庭，並主要由不同階層代際的女性以各種方式分擔，加重了女性的雙重負擔。」
消失的父親，無助的家庭，孩子一出任何問題，首先拿媽媽是問，「你怎麼帶的？」
誰又想過，誰是生來就會做媽媽？而做媽媽，特別是單親媽媽，更是格外需要外界的支持。但是現在的狀況是——
聽說你單親了，單位格外要辭退你，因為賭定你沒心思上班幹活，肯定三天兩頭為孩子請假。
社會嫌棄你，認為你是咎由自取。我就親耳聽過有人帶著滿臉諷刺的笑意說：「孩子是你堅持要生的，婚是你堅持要離的，苦是你自己要吃的，你活該！」
還更有甚者，趁你病，拿你命。我有個朋友是單親媽媽，蓽路藍縷做了一個土木公司，很多年以後她才悄悄告訴我，當年要做工程，生生就被審批的主管按在辦公室給強姦了……沒辦法，孤兒寡母要在人家手下謀生活，只能忍了。
你想拚命掙錢，有人說你虧待了孩子，你格外愧疚；你想不工作，多陪孩子，有人罵你不去工作，是寄生蟲，活該赤貧；明明你的前夫出軌，勢利的八婆說你沒本事拿住男人，真沒用；你無暇打扮，同事說你醜樣，難怪沒人要；你的前夫概然不給贍養費，法院說這隻能靠你自己我們也沒辦法……
有時單親媽媽經歷過的人世冷酷，真是不足以為外人道也，精神上的壓力，經濟上的赤貧，跟紅頂白的世情，男性社會的鄙夷……所以回到香港謀生的吳綺莉曾悲憤地說道：
「我不是一個電視連續劇，我只是做錯了一些事，我沒有殺人放火，我不用坐牢坐一輩子，不需要終身監禁。」
吳綺莉確實不是一個完美的媽媽，但誰是呢？
吳綺莉更不是一個偉大的單親媽媽，但誰又是呢？
斗膽說一句，在現狀之下，能把孩子養大，成為一個受過教育的文明人，已經足夠一個單身女人禪精竭慮了。
▲就算到這個難堪的境地，吳綺莉也試圖用愛去感化女兒，註定失敗，但她別無他法。
她是真的盡了力，雖然失敗了，她可能不太堅強，但她真愛女兒，這些年流傳出來的照片，可以看出的是，母女兩的感情非常深，大部分時候有影皆雙。
哪怕到了後來，小龍女和母親發生衝突，2017年被記者拍到她左手手腕有近數十條傷痕，記者問到可對媽媽有怨氣，小龍女語氣堅定說：「沒有！從來都沒有！」有一次因為吳綺莉酗酒報警，小龍女說了一句特別催人淚下的話：
是啊，連17歲的小龍女都知道，母親需要幫助，但整個世界依然無動於衷。
單親媽媽需要的不僅僅是輕飄的同情，也不需要隔岸觀火的勸說堅強，其實一味地要求女人負擔起所有的責任，這正是一種嚴酷的剝削，養育孩子，父親有責任，社會也有責任。
中國大城市的離婚率已逼近百分之六十，單親媽媽是一個龐大的群體，但是這個龐大群體就像房間里的大象，大家都知道，但大家都不想提起，因為解決起來太複雜了，太難了，涉及到個人發展、健康醫療、社會保障等多個領域。
是的，小龍女說，我需要找人幫助我媽媽，但沒有人幫，於是她最後變成了一個剪著白頭髮神情迷離的壞女孩——沒有人幫，事情就會朝著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