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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淚(5)

來源: 一滴淚 作者: 巫寧坤 一滴淚(5)

管我在南開的生活很不稱心,我和學生的交往還是很開心的。下課以後,學生往往三三兩兩到家裡來,談談學習中的心得和問題,或者天南地北地聊天。在課堂上,我只顧講課和寫黑板,我眼中看到的只是大同小異的男女學生。他們在我小屋子裡和我面對面交談時,我可以從容地察看各人的面貌和特點,和他們交朋友。第一個冬天的一個下午,三年級班上一個名叫李怡楷的女生和兩個同班男生來串門兒。男生叫她「假小子」,還說其實她也可以算作一名男生。他們三人都放聲笑了。我彷彿第一次見到怡楷:她面如滿月,不時發出孩子般爽朗的笑聲。莫名其妙地,這次來訪在我生活里打開了新的一頁。客人一走,我就決意進一步認識這個「假小子」。

那周星期六的晚上,我搭乘公車到市內去,按她留下的住址找到了她家,一座西式的三層小樓。我這個不速之客的光臨驚動了全家。怡楷羞得兩頰通紅,先把我介紹給她母親,又逐一介紹給她四個哥哥和三姐,大姐早已出嫁,住在附近,二姐在外地工作。全家人顯然對這位老師自動來訪感到高興。我們全都給逗笑了,當她的一個小侄子飛奔上樓,一路用最大的嗓門喊著:「老姑的老師來啦!穿著一件好滑稽的長大衣!真叫滑稽啊!」

我的樣子確實滑稽,身上穿著那件深藍色的大衣,那是我在舊金山上船回國前夕從舊貨店裡買的,可是怡楷和她家裡人似乎全不介意。我漸漸成了她家的常客,享受一個與「社會主義大家庭」?迥然不同的傳統大家庭的溫暖。怡楷四歲喪父。他在世時,自己開幾家工廠,用來抵制日本的經濟侵略。由於過分勞累,患高血壓和心臟病,久治不愈,終於在盛年去世。他死後,留下八個未成年的孩子,由遺孀一人撫養。怡楷的寡母茹苦含辛,不但把八個子女拉扯大了,而且還讓他們不分男女全都受了良好教育。看著她老人家靠一雙小腳,顫巍巍地在家裡走來走去,不聲不響地忙著幹家務活,我不禁對這位沒上過學、弱不禁風的老人家的道德勇氣肅燃起敬。我幼年喪母,真羨慕怡楷有這樣一位母親用無私忘我的慈愛孕育八個子女。沒有高深哲理或宗教信仰的支持,她本能地懂得區分善與惡,對不幸的和受害的人表現出天生的悲憫。在我眼中,她是傳統的「賢妻良母」的典範,偉大母愛的化身。

怡楷是八個孩子中最小的,從小在慈母和七個哥哥姐姐的庇蔭之下成長。家裡不算富有,但衣食住行還不成問題。她知足常樂。她以為日子過得好,不受窮,不恐懼,是理所當然的。像個「假小子」般的活躍,她自行車騎得飛快,是女排的健將,冬天愛溜冰。是她教會我騎車,後來我倆就能一道騎車出遊了。我從來不會打排球,也不會溜冰,她好像也不介意。雖然比我小十一歲,她從來沒感到兩人之間有「代差」。春天一到,我倆就開始約會了。她的品味很簡單,她厭惡虛榮和鋪張浪費。我倆常騎車上公園,在小湖上划船,或者上小館子或點心鋪吃點東西。她那天生的樸實和天真無邪滌盪了那毒化我心靈的怨憤。和她在一起時,我就覺得南開倒還不是個太壞的所在。

怡楷進入我的生命時,我正在一個險惡的海上漂流,又寂寞又苦悶。她是在十五歲上中學時皈依天主教的。1949年以後,雖然憲法規定有宗教信仰自由,大學生上教堂仍然受到當局的白眼。她繼續不聲不響地上教堂、望彌撒。她從不宣揚她的信仰,從不和人爭論。我深為這個姑娘性格的堅強所感動。不知不覺之間,我好像成了這個家庭的一員,這一家人是以深厚而含蓄的愛心緊緊聯繫在一起的。她母親和哥哥姐姐以為怡楷和我會在她大學畢業後結婚。怡楷和我的想法也一樣。我倆談話中從來沒提到過什麼求婚、訂婚,更別提什麼戒指和婚禮了。我倆直截了當地決定,學校一放假,第二天,1954年7月8日,就結婚。

由於我不是教友,我倆的婚姻獲得天津主教的寬免,但並未舉行教會的婚配聖事禮儀。八日一早,我倆騎車先去她喜愛的一座小教堂,怡楷跪著祈禱的時候,我坐在她身後一個座位上。然後去天津西開大教堂,請本堂劉神甫主持宗教儀式。隨後在一個家庭食堂與我母親和新岳母一起吃午飯,就算我倆的「婚宴」。飯後,回到怡楷家接受親人的祝賀。當天傍晚,乘火車前往青島度蜜月。我倆從來沒為前途如何操過心。到了景色如畫的青島,我倆滿心歡樂,喜形於色,引得在下榻的新新飯店和海濱浴場碰見的青年人羨慕。有一次,一個青年男子在街上攔住我倆,滿面笑容地說:「我注意到你們倆來來回回,我想你們可能是外地來的,可能是北京。可能是度蜜月吧。」我倆笑了出來。「你怎麼知道的?」我問他。他顯然很高興他猜對了。「噢,你們看起來不一樣。多瀟洒,多有風度,多快樂!」我們三人都笑得很歡。從青島,我倆又乘火車去上海,又去了與「天堂」媲美的蘇州和杭州。匆匆忙忙,浮光掠影,總以為「來日方長,後會有期」哩,誰會想到這樣的賞心樂事就一去不復返了。

回到南開,系領導沒有一句祝賀新婚的話,卻板起陰沉沉的面孔,宣布怡楷在畢業分配期間私自離校,不予分配工作。度蜜月還要請假,我覺得未免太可笑了,但他們再一次讓我嘗嘗他們的厲害。有什麼大不了的?怡楷不工作也餓不死。她呆在家裡,正好多讀一些西方文學作品。這嚇不倒我,怡楷也恬靜自若。

我們搬進了南開校園內的一棟小平房,兩間半小屋子。母親和我倆各佔一間,兩室之間的小堂屋放上一張怡楷從家裡拉來的大沙發,就權作客廳。半小間就當餐廳兼儲藏室。我右邊的鄰居是西洋史專家雷海宗,當年我在西南聯大讀書時就聽過他的課,這次院系調整也是從北京受排擠被調來南開的。雷教授學識淵博,對國際國內大事很有見地,在歷史系教師中也落落寡合。

我們靠我微薄的工資過著簡樸的生活。母親幫我們管家,省吃儉用,怡楷好像從來不需要買什麼。無班可上,她就勤上教堂,把大部分時間用來閱讀西方文學經典著作,有英文的,也有中文譯著。她最喜歡雨果的《悲慘世界》和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一天工作下來,我和她談論她白天看過的書,樂在其中。我會為她朗誦哈姆雷特那些驚天動地的獨白,特別是:「啊,但願這太太結實的肉體融了,解了,化成了一片露水!但願永恆的天主並沒有規定嚴禁自殺的戒律!」她也會為我朗誦莪菲麗亞為哈姆雷特精神狂亂髮出令人心碎的哀吟。有時我倆輪流讀《悲慘世界》的片段。我們買不起收音機,也買不起好照相機,我就用從美國帶回來的柯達勃朗尼兒童像機給怡楷拍照。她大姐送給我們一台古老的電唱機,可是我們沒有餘錢買唱片。於是我把一套從美國帶回來的英文版《資本論》賣給市圖書館,得了五十元。我去市內小白樓專賣舊洋貨的攤子上,搜羅到一套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樂》和一套巴哈的《勃蘭登堡協奏曲》。這些舊唱片,我們視若珍寶,百聽不厭。在一個波濤兇險的大海上,兩位大師為我們塑造了一個美麗和諧的寶島。我教給他玩金羅美牌戲,她總是贏我。我們沒有任何奢望,只想過一個幸福的小家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