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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淚(25)

來源: 一滴淚 作者: 巫寧坤 一滴淚(25)

在硬席客車上掙扎了一天一夜之後,我在清晨牽著一丁的手走進家門。媽媽和全家人都大吃一驚。我把寧坤的簡訊給他們看,媽媽立即流下了眼淚。我後悔我太冒失了。因為家裡多年來出了那麼多傷心事,媽媽的眼睛已經快哭瞎了。但她很快就擦去眼淚,用她平日那種令人舒心的聲音說話了。

「他怎麼會病成這樣?你的幾個哥哥給他送去了不少好的食物,現在他的身體該好些啦。怎麼會病成這樣呢?可能搞錯了吧。別擔心,怡楷。」

不久,哥哥們就跟我講了老實話。寧坤的浮腫非常嚴重,這是長期營養不良的自然結果。他們認為驚動我是沒有用的,儘管他們自己都感到很難過。他們一直都在希望高價的黑市食品會漸漸幫他恢復健康。那為什麼會來了這封告急信呢?我急不可待地要去見他。

大哥警告說:「『五一』我們去看他時,寧坤看上去身體很壞。他妹妹一看到他就失聲痛哭,我的大小子和平也跟著一起哭。你是一個人去,我知道你會受不了的。不過你非克制自己的感情不可」他哽咽了。

「我一定做好思想準備,大哥,您放心吧。」自從爸爸在二十多年前去世之後,大哥始終關注著六個弟妹生活中的幸與不幸,大多是不幸。他以完全忘我無怨之心背負著一個沉重的十字架,我的傷心事又給他增添了新的負擔。

儘管擠了一整夜的硬席車的疲勞還沒消除,第二天一大早就獨自乘上了開往茶淀的慢車。我把一丁留給媽媽照看,她是天還沒亮就起來給我做早飯的。我在黎明前離家時,她遞給我一個旅行包,包里又裝滿了黑市食品。她平靜地說:「替媽媽告訴他耐心忍受。好人受難。你去吧,見個面對你倆都有好處。」

我在茶淀小火車站下車時,太陽已經升起。我走進蕭條的候車室去找辦理到農場探視手續的地方。我看見一個窗口掛著一個大字牌子,上面寫著「探視寧河農場勞教分子登記處」,窗前已經有幾個婦女排著隊。站在我前面的是一個邋邋遢遢、形容憔悴的中年女子,身上穿著一件打滿補丁的灰布男式幹部服上衣。她手裡拿著一把生滿銹的大鐵鍬。幹什麼帶把鍬?是給她男人用的勞動工具?為什麼不帶食物包?過了一會,我忍不住問她:「大姐,這鍬作什麼用?」

「告訴你也沒關係,妹子,因為你也是去同一個地方的,」她滿不在乎地回答。「昨兒個接到場部通知,說我家右派男人死了,讓我來收屍。我帶這把鍬就是來埋死鬼的。我男人死了,明白嗎?」

我注意到她身邊站著一個男孩,滿臉病容,身上只穿一條灰色破短褲,腳上趿著破舊的黑塑料涼鞋。「這是你兒子,大姐?」

「是啊,和那個死鬼生的。他剛十歲,沒吃的,沒穿的,沒學上。人死了,他就死了。對不,妹子?可我們娘兒倆怎麼辦呢?」

「我很難過。」我愛莫能助地說。

「他死了,他現在安寧了。不用為他難過了。他不再需要吃的了。可我們娘兒倆怎麼活下去呢?」停頓一會兒之後,她問我:「你男人也是右派?」

「是的,他也是右派。」

「他還好嗎?」「希望他不出事,」我無力地說。可是那把鐵鍬使我心寒。寧坤寫那封告急信到現在快兩個星期了。我是否也來遲了呢?天哪,我會不會也需要一把鐵鍬呢?

填好表格之後,我和那個帶著兒子和鐵鍬的女人一道離開候車室,走上去監獄農場的十幾里長的碎石子路。一路上,聽她說她也是頭一次來。他男人給家裡寫過信,要她送吃的。他該知道家裡的難處。她到哪裡找錢給他買吃的呢?一個小學教員,工資本來就很低,後來因為他說黨支部書記專橫就被打成右派,開除,勞教。「我靠打零工養孩子和自己都不夠。我給他寫回信,還是向鄰居借了八分錢買的郵票。我總盼他有朝一日會回家,恢復工作,一起過小日子。好歹從今以後他不會再給家裡寫信啦。」

我將目光從她身上轉移開,以平息自己的感情。雖然時值暮春,周圍的田野卻滿目蕭瑟,一派凄涼。沒有樹、沒有鳥、沒有野花,甚至沒有綠草。如此勞改天地!我的思緒被那個失去父親的小男孩的一聲叫喊打斷了:「瞧,媽媽!那兒是什麼?」遠遠地,我可以看出一座大怪物似的城堡式建築,高高的灰牆頭上像蛇一樣盤繞著帶刺鐵絲。它比紫禁城更令人望而生畏。再走近一些,我看到瞭望樓上的武裝士兵。農場大門口警衛森嚴,衛兵步槍上的刺刀在上午的陽光里閃閃發光,使我不寒而慄。一名衛兵揮手要我們到大牆外一所小屋去。小屋門上的牌子寫著「探視室」。走進去,看到幾條歪歪斜斜的白茬長板凳上坐著幾個女人。我們一聲不響地坐下。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男人的腦袋從一間內室探了出來。

「你們這些人來早啦。」那人粗聲大氣地說。「幹麼這麼急?他們要到吃中午飯才收工回來。你們等著吧。」「可我不用等。」和我一起進來的那個女人急忙對他說,幾乎帶著點兒勝利的神情,同時舉起了那把鍬。「瞧見這個了嗎?那個狠心的男人,他再也不會回來見我了,我可以去他那兒。這是他兒子,他也能去。」

「給我看死亡證,」那個人從裡面走了出來,身上穿著制服。看過死亡證後,他喃喃地說:「呵,是的。你是他老婆?」「要不是他老婆,我來這兒幹啥?他在哪兒?」

「嗯,你遲了一步,明白嗎?這種天氣,屍首不好放著的,明白嗎?他昨兒個晚上已經給埋掉了。待會兒把他的東西交給你,你等著吧。」「幹什麼要等?我要離開這鬼地方,越快越好。」

「負責死者遺物的同志吃飯去了。他要到一點鐘探視開始才回來,明白嗎?說話就到啦,慌個啥?」

他轉身回內屋後,死者的妻子嚎啕痛哭起來。「呵,呵,你這個狠心的男人啊!你怎能撇下我們不管啊?呵,你這個狠心的男人啊,你怎能把我們娘兒倆撂在這樣一個世界上啊?你這個狠心的冤家,呵,呵,呵!」孩子不聲不響地啜泣著。屋裡的其他女人都耷拉下腦袋。

我輕輕拍著她的背,輕聲說:「別哭啦,別哭啦,天兒這麼熱,你得保重,現在……」「現在他走啦,我可咋……」她又號哭起來。

這時候,另一個穿制服的男人從裡面走出來,手裡提著一個寒磣的包袱,隨手扔在號哭著的女人腳邊,以打發公事的口氣對她說:「得啦,別哭啦。這樣哭下去有什麼用?死的不是他一個。昨兒個一晚我們就埋了五個。沒東西吃就沒法兒活,很簡單。現在回家去,另謀生活吧。」

「他埋在哪兒?我們能去看看嗎?」

「有什麼用?快帶孩子回家去,別誤了火車。」

「火車,是啊,火車,我們可連買車票的錢都不夠。」

「這,這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啦,對不起。」他邊說邊轉身回辦公室去了。

我從媽媽給我的錢里掏出兩張一元的人民幣,塞進她手裡。她抓住我的手,我趕忙說;「回家去吧,大姐,一天下來你夠受的啦。孩子也太累了。走吧,不用說啦。」我輕輕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她喃喃地說:「那就再見吧。但願你的運氣比我好。」

我隔著窗戶目送娘兒倆上路。他們拖著疲憊的腳步,沿著剛才走過來的漫長而崎嶇的碎石子路走去。她肩上扛著那把沒用上的大鍬,柄上掛著死者留下的包袱,彷彿是他的生與死的見證,我默默地在心裡為死者和生者祈禱,而且感到對我自己的命運幾乎無可抱怨了。

突然間,我感到很累,累得睜不開眼。我坐在長凳上睡著了。一陣腳步聲把我驚醒,我抬起頭,看到十幾個衣衫襤褸的男人站在門口。辦公室里的那個傢伙從裡面出來,走到門前,開始大模大樣地向那些人訓話:

「你們大伙兒聽著。你們的家屬來這兒探視,給你們帶來了食物。我們允許這樣做,因為實行革命人道主義是我們黨的政策。他們這樣做,並不是為了滿足你們腐朽的資產階級胃口,而是為了幫助你們徹底改造自己。你們必須加倍努力,棄舊圖新,以報答黨和政府的寬大,並且也報答家人的幫助。現在我開始喊名字。准許你們每人和家人談十五分鐘,可你們說話得注意。我一次叫一個。巫寧坤!」

聽見報這個名字,我大吃一驚。我在門口那些不成模樣的臉中找尋過,可無法認出哪個是寧坤。他們身上穿的是沾滿泥巴的破衣服,臉容蒼白得怕人,看上去全都是一個樣子。這時,我看見他步履不穩地走進探視室。沒錯,他確實是寧坤,但完全變了樣。離家不過三年多,他怎麼會變成眼前這個人了?他想對我笑一笑,但又馬上收斂了笑容。一名獄卒領著我們出去走進一間小屋子,我們倆相距大約五尺面對面站著,那傢伙在我們中間靠邊站著。

「你們可以談十五分鐘。別犯傻,否則今後不許探視。」

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寧坤手裡拿著一個綠色搪瓷飯盆,裡面盛著水,他的手在顫抖。這是我當初寄給他的,但已遍體鱗傷。他向前走了一步,向我伸出手來。「你喝」他小聲說,隨即低下了頭。看見水才使我感到口渴。整個上午我沒喝過一口水。我丈夫給我帶來了生命之水!在我大口喝水的當兒,我看到他頭上覆蓋著一層寒磣的短髮,稀稀拉拉,好像我在路上經過的那些墳堆上的枯草。我想起三年前他那一頭油光雪亮的烏髮。他的兩隻耳朵瘠薄蠟黃,就像只有壓在一起的兩層皮。他又抬起頭來時,我看到他浮腫的臉是死灰色的,他那雙過去炯炯有神的眼睛獃滯而凹陷。淚水湧上我的雙眼,但我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因為我不願讓獄卒看著我傷心而幸災樂禍。我原以為我有多少話要向他訴說,我們分別那麼長久了,而此刻卻在浪費我們的幾分鐘。

寧坤先開了口。「真對不起,要你走了那麼遠的路過來。你還好嗎?一丁、一毛好嗎?」

「我們都好。兩個孩子留在我娘那裡。我們都想念你,希望你早日康復。」

「我現在好多了,感謝黨的關心。」

「你病得很厲害,寧坤,我們必須……」我驚慌失措地開始講了,可我心亂如麻。「我聽說有個地方可讓我們過夜。我得去向值班幹部申請。」

這時候,獄卒開腔了。「你們時間到了。下地去吧,巫寧坤!」我還沒反應過來,寧坤已經走了。我手裡拿著那隻空搪瓷盆慢慢走了出來。

我得到許可和寧坤一起過夜。大牆外面有一所幼兒園,那是所有探視的婦女和他們的男人過夜的地方,男女合睡一張大炕。犯人們要到晚上政治學習之後才能出來。周圍的女人們有的唉聲嘆氣,有的在小聲交談。我注意到她們全都穿著一色的灰布幹部服。他們神情悲傷,讓人以為她們都在居喪。不用說,我在她們眼裡也一樣。

男人們終於來了,寧坤卻不在其中。我丈夫呢?我接二連三地向他們打聽,可是沒有一個人能給我答案。一個上了年紀的右派不祥地說:「在這樣一個地方,什麼事情都說不準的。」我身邊的二、三十名男男女女發出一片嘈雜聲,有的說話,有的嘆息,有的哭泣。我多麼羨慕他們啊!我再也無法忍受,就走出屋子去等他,盼啊,盼啊。我在空場上轉了一圈又一圈,活像一頭關在籠子里的困獸。半夜光景,一個巡邏的衛兵走過,他問我一個人在那兒幹什麼。我告訴他我獲准探視愛人,我還在等他。他說:「現在太晚了。你進去休息吧。眼下在這兒什麼事兒都可能發生,我沒法兒說。明兒個早上你就會知道啦。」

回到屋子裡,我看到成雙成對的男女臉朝著臉縮在炕上,擠得像罐頭裡的沙丁魚一般。他們還在小聲說著。我多麼羨慕啊!天花板上一隻光禿禿的電燈泡發出眩目的光,使我想起在上午陽光里閃閃發光的刺刀。炕上鋪的破篾席老是隔著我的襯衫扎我,好像不讓我忘記自己悲慘的處境。他究竟出了什麼事?難道他已經?我永遠見不到他了?我竭力將這些讓人發瘋的念頭從心裡驅趕出去,可那把大鐵鍬總是幽靈似的在我眼前晃蕩。

直到早上我才弄清楚他昨晚出了什麼事。我找到那個批准我過夜的值班幹部。他說我愛人昨晚出來時,私自將晚餐的兩個代食品花捲兒帶出來,顯然是想帶給我吃的。

「違犯監規。」他鄭重其事地宣稱。「當場被抓獲!」

「但那是講不通的。」我溫和地和他講道理。「我已經在探視家屬食堂吃過晚飯。何況我做夢也不會去吃他的口糧。我自己給他帶來了不少很好的食物……」

「他也那麼說,可是證據確鑿!所以就關一夜禁閉,不準吃晚飯。」

「只是因為帶著自己的晚飯?」我驚詫地問他。

「犯更小的錯誤都會關禁閉的。這兒不是大學,更不是俱樂部。這兒是監獄,是勞改單位,一切從嚴。不過,考慮到你大老遠從合肥趕來看他,你們還沒在一起呆過,這次我們對他寬大處理。過一、兩個小時,他從禁閉室放出來,我批准他和你單獨見面兩個小時。這是革命人道主義,你明白。你別走開啦。」

兩小時後,寧坤來到探視室前和我見面。我焦灼地問他:「你沒什麼事兒吧?」

「別害怕,這地方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昨天晚上我出來時被抓住了。一晚上一人呆一間屋子,倒落個清靜。我只為不能遵守和你的約會感到不安。你必定會以為我不打個招呼就走人了,那未免太不禮貌啦。」他笑了一笑。「呵,這些把我們抓在手裡的小暴君!」「值班幹部說,你私自將口糧帶出來給我吃,所以關禁閉。」

「他們知道那是瞎話。我只是想讓你開開眼,見識一下他們給我們吃的是什麼。不是食物的食物!」

「現在別生氣啦。你究竟怎麼樣?這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我從你的簡訊里看不出來。」

「對不起啦,我在信里無法說實話。他們無權檢查我們的信件,因為連他們自己也說我們屬於『人民內部矛盾』。可是我們的來往信件都得由他們檢查。是啊,隱私權畢竟是一個西方的概念,我到現在還找不出一個確切的譯法。幸運的是,今天咱倆也許能享有一點『隱私權』了。幼兒園看門的是個勞改釋放的老頭兒,他一個人住在那邊的小屋裡。他把屋子借給我們和家屬單獨見面。當然,得給點報酬。」

我們走到幼兒園附近的小屋前,寧坤敲敲門,一個長著山羊鬍子的乾癟老頭開了門。

「老王,這是我愛人,我們想在你這兒呆兩個小時,你方便嗎?」

「沒問題,反正我要去打掃幼兒園。你們自便吧。」

「給,老王,這是我愛人帶來的柿餅,」寧坤說著從他的草編提包里拿出一個小包遞給他。「我分些給你。甜得很。」

「我愛吃柿餅,不過,你知道,我更愛吃真正的食物,煎餅、糕點、花捲兒什麼的。」

「那就下次吧,再見。」

我很客氣地感謝他讓我們用他的屋子。

「要是你下次不給我些真正的食物,謝我也白搭。」老人走後,寧坤出聲一笑說:「老王是個實話實說的人。可憐他的生活一直很困苦。不知為什麼事坐了五年牢,刑滿留場就業。沒有家、沒有朋友、沒有人疼他,他也不關心別人。他借屋子給我們用,要我們用食物作為回報,直來直去。多年社會主義勞改的產物!」

「我為他感到難受,下次我給他帶點吃的。」我說。「可給我談談你自己吧。呵,這麼多年了。」

「說來話長,一千零一夜也講不完,而咱們只有兩個小時。還是先談談你自己和孩子們吧。」

記憶的閘門打開了,過去三年里糾集成一團的記憶:別離的痛苦、凄涼的歲月、不眠的長夜。無止無休的屈辱、孤零零看著遠離父親的孩子一天天長大、每天掙扎求生中一樁樁、一件件的小事。在如此孤寂的漫長歲月之後,我是多麼渴望將這一切向他傾訴!可是,他受了那麼多苦難,我怎麼能給我心愛的人再增添負擔呢?於是,我告訴他我一直很好,白天打字,晚上和星期日跟丁丁玩。一丁是個五歲半的大孩子了,長得很好,很乖,能夠一字不頓地背十幾首唐詩了。寧坤這時才聽我說,一毛從上年春天起就住在姥姥家。她長得很漂亮,愛唱歌跳舞,再過幾天就滿三歲了。我說我答應過一丁,要帶他過來看爸爸。

「我不知道你該不該帶他來。也許他該學會忘記,你明白……」

為了改變話題,我要他給我說說他自己的情況。「比起以前那個地方來,這兒怎麼樣?」

「唉,」他嘆了一口氣。「我們本來天真地希望,這個在首都市政府直接管轄下的地方會實行比較人道的,或者說比較不那麼不人道的政策,給我們較好的伙食和較少的折磨。在沼澤遍布的荒原上,我們的生活是無休止的苦役和難熬的飢餓。夏天蚊蚋成群,咬人吸血,冬天漫天風雪,照樣出工。然而,那裡至少有我們自己生產的糧食。可這兒,有的只是代食品和嚴管。北大荒有一點是我所喜歡的,那掩蓋萬物的白雪,它消彌一切,令人忘卻。但願我能忘卻!」

「你必須耐心,寧坤,」我儘力安慰他。「媽媽要我捎話給你,讓你耐心忍受一切。她說你沒有做錯事,不過好人往往要受苦受難的。也許,他們不久就會放你出來吧,既然政府已經無力養活犯人。這是誰也說不準的。」「真是說不準的!可笑的是,他們總愛說,右派是什麼『人民內部矛盾』,『通過強迫勞動徹底改造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之後,就可解除勞教。那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永遠!全憑捉摸不定的黨的政策!我的生命,咱們的生命,全在他們手裡。生死無定,朝不保夕!」稍停之後,他無力地微笑著說:「確實,我必須耐心,怡楷。」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真找不到一句話來安慰我飽經憂患的丈夫。

「我很高興來到這兒親眼看到你的病情。」

「你來得太好了。我已經覺得好受些了。你是第七個來探視我的親人。難友們當然羨慕我得到的食物,但他們更加羨慕的是,在我危難的時刻,我的親人們和我站在一起。正如你常說的:『人並不是單靠麵包生活的。』千真萬確,即便在麵包意味著生死存亡的時候!在絕望的時刻,我曾在心裡呼號:『同胞們,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你們的事,以至你們要把我扔給狼群啊?』荒原上真有飢餓的狼群,夜晚我聽到過狼嗥。接著,我就想到我的磨難並不是人民造成的,我有什麼權利責怪人民呢?我對人民有過什麼用處嗎?後來,我就責備自己不該顧影自憐。我的親人們都受我株連吃盡苦頭,但是,他們一聽說我快要餓死,不是就接二連三趕來,用食物和愛心來救我的命嗎?」

「你不該這麼責備自己。你蒙受無枉之災。只要你好生照顧自己,儘快恢復健康,你的親人們都會打心眼兒里感到高興的。」

「你說得對,我必須這麼做,才不致使大家的關心和犧牲付諸東流。你四哥有沒有告訴過你,他來給我送救命糧時,我把他要當中飯的兩個窩頭搶了過來?我那不知羞恥的行徑必定使他感到震驚。我已經沒有你過去讚賞的高尚情操了。」

「他看你餓成那樣心裡難過極了。」

「人的身體是何等脆弱啊!幾年時間的營養不良,幾個月天天捱餓,就會使一個人變得不成人形。然後就得花不知多長的時間才能將他從死亡邊緣拉回來。有些人連拉都拉不回來了。而更壞、更可悲的是飢餓會使人道德淪喪。一個忍飢捱餓的人肯定成不了『宇宙的精英,萬物的靈長』!為了自己存活,一個餓得要死的人就不惜搶奪他人的食物,就像我搶你哥哥的窩頭一樣。飢餓歷來都是戰爭中的可怕武器,可現在我親眼看到、親身體驗到,飢餓被用作和平時期的一個致命的武器。」

「你想得太多了。你太累了。你的草包里有什麼吃的沒有?」

「呵,有的,我差一點兒忘了。大哥給我送來不少吃的,其中有幾個大鴨蛋。我只剩下一個了,好大的。咱們在老王的小爐子上煮煮吧。」

寧坤從草包里拿出那個大鴨蛋,臉上露出孩子般的得意微笑。

「你瞧,還有我在地里撿的柴火。」

「你喜歡怎麼吃?」我問他。「我好久、好久沒給你做過吃的了。」「咱們煮煮吃得啦。我來生火。我在荒原上宿營時學會了生火。」蛋煮好後,我遞給他吃。

「不,不,咱倆一定要分而食之。你和我已經好久、好久沒在一起吃過飯了。」說著,他便用老王那把生鏽的菜刀把蛋切成兩半。「給,一半兒給你,一半兒給我,否極泰來!」

三年多以來,這是我倆第一次在一起進餐。這是否也會是最後一次共餐?我不敢往下想。

寧坤吃完蛋後開始說:「現在我要給你講個滑稽的小故事,這種事只有在這種地方才會發生。我差不多成了放高利貸的人。」

「什麼意思?你向難友放高利貸?你哪來的錢放債?」

「比那還壞。我借食物給一個捱餓的人,他答應加倍奉還。」

「他真的加倍還給你了?」

「他要是能還就好了,可憐的老劉!」

「你是說他……」

「我給他挖了墳,下了葬。他當初在炕上睡在我的右側。在大學裡他是運動員。是他的死把我嚇得寫告急信的。我不願不見你一面就走掉。但是信一寄出我又後悔,反而希望你來不了才好。」

「你獨自承受痛苦的時間太長了,寧坤。你早就該寫信教我來,老早就該寫的。」我埋怨道。我的喉嚨堵住了。「我回去一定和哥哥們商量,我們必須……」我沒說下去,因為我還一點主意也沒有。「你必須自己保重,不要著急,不要擔心。我只有一個星期的假,但我會盡一切可能再來的。」

我沿著那條寂寞的崎嶇小路走回車站,我的心沉重地負載著寧坤所身受的苦難和痛楚,負載著對我們前途茫茫的憂慮。但是,在那個昨天的勞改犯的小屋裡兩小時的團聚也增強了我對生活的信念。寧坤在那小爐子里點燃的火焰一路上在我心頭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