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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經」零憶

來源: 思痛錄 作者: 韋君宜 「取經」零憶

和幾個同志一起散步閑談,不知怎麼偶然提起各人的遊蹤。有一位同志說他沒去過大寨。我說:「我去過!那個年代的那些供『學習』的紅旗單位,我差不多都去過。」

「你去過大慶嗎?」

「去過。」

「小靳庄呢?」

「也去過。」

於是引起別人的羨嘆,都惋惜自己當年沒去,此景已不可再得。這一談,我倒真想把當年那些「遊蹤」都寫下來,以免自己和別人忘記了。不過,得都再去一趟,看看今天的樣子,才好寫。想想只有一個地方,是用不著再親眼去看,作一番對比的,那就是大連紅旗造船廠。不妨一敘。

這個造船廠也是當年的紅旗單位。1976年春,我奉命前往「學習取經」。一個文學出版社的編輯,跑到造船廠去取什麼經呢?原來,這個造船廠據說剛造出一艘五萬噸巨輪,要舉行下水典禮。而那時「中央文革」正在大力批判「造船不如買船,買船不如租船」的「外國買辦洋奴思想」,據說造出這艘船就是對這種思想的一個重大打擊,因而不管對於什麼行業的人,都有同樣的教育作用。

我們北京每個大出版社都派了人,包括出版局負責幹部,組成一個相當不小的代表團前去學習。到了大連,才知道這廠里已經集中了全國各大廠礦來的人,還有交通部的領導幹部,還有哲學社會科學部(中國社會科學院前身)的領導幹部,共約上千名代表,竟是一個全國規模的盛會。大家都擠在造船廠的招待所里,八人一室。雖然到了避暑勝地大連,卻絕沒有一個人提出要去海濱順便遊覽一下,大家連街都不逛,一心等著「學習」。

過了一天,由於我們出版社先前曾來人在這個廠里約過稿,於是得到特殊優待,先上那明天就要下水的船上去參觀。

我們幾個懷著挺莊嚴的心情,跟著一位廠革委會領導幹部,還有那位被約稿的工人作者陪同,上了船。一登上甲板,一位同行的老同志就差點絆了一跤。原來那甲板上橫七豎八全是鐵鏈、橡皮管、螺母、焊條……簡直沒有容足之地。船上丁丁當當一片敲打聲喧,工人正在忙著幹活。怎麼明天就下水,今天還這樣?是掃尾活沒完嗎?我們自知不懂工業,也不懂管理經濟,對這問題姑且悶聲不響。再往裡走,到了船主體部分,上面是扶手欄杆,憑欄下望,只見船肚裡空空如也,像個大空海碗。我雖沒有工業知識,但對於這裡是應該裝機器的地方,還是知道的。現在既然沒東西,只能潦草一望,便隨眾下船。

第二天就是下水典禮,工廠用汽車把代表們都運到海濱。那真是萬頭攢動,海灘上滿滿的都是人,那船已經用五彩帶和紅綢、紅花打扮起來,沿海灘還搭起看台。交通部的部長等領導幹部有桌椅,坐在前排。我們這一群就站著擠在人堆里望。那位工人作者站在我身邊,我小聲問:「這船能開下水嗎?」他答:「用千斤頂頂下水就完了。還沒裝機,是個空殼,怎麼開?」一會兒,廠革委會以及來賓陸續講演,痛斥「買辦洋奴思想」,然後是盛大的剪綵典禮,禮炮轟鳴,船被推下水。群眾歡呼。

是否世界上輪船的下水典禮就都是以船殼下水?我孤陋寡聞。但是想也想不通:若是如此,沒有機器,焊成十萬噸、百萬噸的空殼推下水去,不也都可以辦到?越想越彆扭,已經有些興趣索然。

我們要向這個廠取的「經」並不止這條船,接著廠里就讓我們去學習他們意識形態方面的成就。原來這造船廠辦了一個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所,還有刊物。(怪不得要把哲學社會科學部的人也叫來!)廠革委會宣傳部長申述理由說:「我們廠既然有一個船舶研究所,工人佔領上層建築,為什麼不可以同樣有個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所?!」於是我們去參觀了那個「研究所」的展覽會,看了他們的「哲學社會科學」刊物。其內容無非是那個時代那些嚇人的空話,有些陳列的原稿,確是工人寫的。而我光看了看那密密層層黑壓壓的小字,就突然產生一種又煩惱又哀憐的情緒,不願再看內容了。

然後,還訪問了一次市委宣傳部長王某。這位部長坐在將近一丈長的大辦公桌後面,口氣和他的辦公桌一樣大,說他們市裡承攬了《魯迅全集》的注釋任務,動員了1萬人參加(據我所知,只是一篇短文的注釋,是由一家學院分下來給他們的,最多不過10條注)。聽了更使人暈頭轉向,無法想像。

最後,我還進行了些個別接觸,那位有稿約的工人作者找我談他的創作情況。革委會給他的任務是寫一部長篇小說,主題是工人學哲學,要把工人在學「哲學」的路上如何當家做主的過程塑造出來。他已經努力寫了幾萬字,現在怎麼也寫不下去了。作為編輯,我本該告訴他:「停止你這種無效勞動吧。」但是,這是廠革委會與我們社先來組稿的一位新領導協商好的,我束手無策,只得含糊支應過去。然後還有市裡指定的「三八」女子鍊鋼爐的工人要寫小說,一個島上的小學「開門辦學」也要寫小說……都來談計劃,都得應付,而作品還隻字全無,簡直使人弄不清這究竟是計劃,還是夢話。

最難堪的還是在這裡遇見了田手——「一二·九」時代才華橫溢的青年詩人,延安文協的幹部。如今禿著頭,赤腳穿雙沒有鞋帶的破球鞋來看我,說他也是市文化館的「創作員」,來問他該寫什麼。唉!可憐的老田,你怎麼還要在這裡把你的頭腦和生命白白送給這些人糟踐?我對他卻無法再像對那些人那麼應付了,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問問他的,生活,有沒有老婆,有地方住沒有。

從那條空殼船到那些荒謬的計劃,整個就是一篇荒誕派小說,田手的模樣更使我惶惑不安。

我在幹什麼呢?「取經」,實在是取不下去,也聽不下去了。我急於想走,大家都想走。偏偏那個造船廠又不管訂回京的票(據說也有訂票,曾在食堂里廣播過,凡未聽見的就都作為自動放棄論)。我們無法,各自想出路回家。最後我和兩個同伴自己買了硬座火車票,熬了一天兩夜,才算在深夜昏頭昏腦狼狽地跑回了北京。所以,直到現在,誰再提起去大連度假,我還都心有餘悸,毫無胃口。

那時,我對那條空殼船下水有些不滿,對那些哲研所,寫小說,萬人注魯迅,則更是討厭透了。這裡工業經濟方面的虛假和他們在意識形態工作上的荒謬,交錯著在我腦子裡滾來滾去。

現在,我已經確知那種萬人作注釋、荒謬的哲學和文學計劃,都早已不存在了。由此逆推,那樣的造船,那樣的下水,那種搞工業、搞經濟的做法,也必不再存在了。想到這裡,心裡釋然,寫下這一段。

(選自韋君宜著《思痛錄》)